■歲然
只剩十分鐘。
隔壁原先趴桌面補眠的女同學和昨天一樣,讓準時過頭的生理時鐘喚醒,以一種不干擾課堂的偷摸姿態邊看筆記本紀錄,邊選書、放書至平放大腿上的側揹包裡,上節下課早已提前收拾妥當,他不必擔憂細碎聲響可能驚醒講台上國文老師點人回答的想法,只差往發沉書包一擠國文課本和文具,接下來便是考驗腿力衝刺過小巷後,在市場旁挑戰行人與摩托車互玩默契遊戲的不安全路口,再踩過總是浸濕柏油路上,分不清究竟是高麗菜還是大白菜微帶黑點的外葉,鼻腔邊嗅聞已打烊肉鋪傳來陣陣腥味,在公車到來前一腳踩進站牌領地,等待三五分鐘後踏上一艘彷彿被遺忘海上的幽靈船,裡頭承載難以避免並肩的學生們,呼吸稀薄、充斥各式體味的空氣,獨自緩慢浮沉前進。
這時,一身雪白小洋裝的國文老師和平常最後一堂上課相異,竟點到了他,唸課文,每到這種時刻,他總是會刻意模仿全校國語文朗讀冠軍男同學的聲調,抑揚頓挫、感情帶入,可惜往往只是學模樣沒學到精華,東施效顰,因為他張大的雙耳又聽見那種深藏骨子血液中,和兒時記憶一同湮沒,已變成反射性身體習慣的腔調,躲字裡行間紛紛調皮探頭嬉鬧。
公車上,站對面同班同學從社團說到小考,他的腦海還在不斷思考眼前同學剛才是否聽出了他讀課文的詭異之處,某種來自遙遠南方國度的口音,搖搖晃晃四十多分鐘,還沒左轉彎到站,已經感受到另一方向機車一輛輛停超市前下車採購的擁擠,後頭座位乘客一一起身排好隊伍準備下車,同學話語斷在分科考試,他心想明天肯定會從這裡繼續說,道了聲再見,成為超市前這一站下車的最末尾。
要不看見也難,超市前一大片機車群裡,一輛靠近魷魚羹攤位的綠牌老舊機車,一位中年男子反方向不同來往忙碌,就坐在機車後座上,凝望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和車,偶爾眺望人群後的遠方。
他天天迴避這樣的風景上下車,有時厭惡到恨不得拿一把剪刀喀嚓剪下超市前,魷魚羹旁的那一角,坐上頭的是他爸爸,不論走過眼前幾回都不會叫一聲他的名的爸爸。
隔天早晨即使早自修小考還沒確實解決,他照例起個大早往古銅色臉上撲粉擦液,房裡廁所瓶瓶罐罐是他倚靠獎學金買回來,期望遮掩天生看起來很是炎熱的膚色,最後戴上同班同學當生日禮物送的運動手環,頭班車是隱居的靜謐,為他留了一個位的同班同學,一早還沒甦醒的連連點頭和重複幾次倒肩扶起動作後,他索性邊背雜誌單字,右肩同時承受同班同學入睡的重量,邊期待早上第一節他最不排斥的英文課。
英文課堂上的讀課文環節,看在先前來班上交換的法國人眼裡,或許是一種奇特的異國風情,非英語系國家較注重考試下的產物,偏離標準的臺灣口音,因此他熱愛英文課,不必遮掩腔調上的獨特,大家同條線蹬地出發,他的英文成績甚至常常名列前茅,甚至較其他同學還要更標準悅耳,心知,這或許也是兒童時期,或者,從蜷縮羊水裡,聽母親說話,聽母親播放音樂,聽母親和巷裡那間用外國字命名的商店,販售進口餅乾零食的男男女女,說家鄉也談文化上的不適應,那時,早約略注定好的事。
回程公車上他和同班同學難得有位子坐,同班同學恐怕是因終於度過一學期的三分之一,好似孩童手上集點卡上總算集到一點的暢快,滔滔不絕情況較以往來得狂放不羈,不知不覺也扯到手腕上的運動手環和平日保養、英文成績等等和他有關的事情上。
他一向認為同班同學是個善良人,會因路上死去小貓而捨棄最在意的全勤獎,送牠到動物醫院後再挖土立碑,也會在逛學校附近夜市時,看到站大馬路中央賣花老婆婆,一次買下好一大串花香味太濃過重的玉蘭花,怕帶回家被責罵,只好分一大半給他的窘境。
他忽然感受到同班同學一雙直直凝視他側臉的視線,好像想說什麼而在吐字前雙唇微開的吸氣,直到他終於望向同班同學的雙眼後,才獵物般左躲到前方椅背,最後還是沒有聽見同班同學那做了好久打算的一字一句飄出,便到站了。
而這天的風景,充滿違和感,彷彿畫中靜止不動的人忽然醒過來不願再桎梏死板畫框,坐機車後座的人竟然在他下車瞬間站起,一瞬他還以為是朝自己的方向走,機車後座的人雙腳蹣跚拖行過一整排超市前的小吃攤,腳上藍色人字拖發出沙沙沙的沉重聲,彎入飲料店旁的小巷後,他小跑步追了上去。
機車後座的人喊了喊一個女人的背影,那個女人回頭,還沒聽見她吼了什麼,他不管下班尖峰時段車來車往,也不理會社會規範下的人群方向,被叭上好幾次,他還是一路上衝刺,側背包咚咚咚重複懸空又擊大腿外側,奔到沒人的樓梯間時眼淚才跟上汗水腳步,弄得滿臉粉液變成一灘黏糊,好似爛泥巴。
從前他也曾像機車後座的人一樣,一瞥到不算高、染咖啡色長髮和一襲藍色碎花無袖小洋裝的背影,小跑步跟上,或追過,或大喊,轉身正臉卻是屢屢震碎記憶中存放母親資料的底層倉庫,兒時的他仰頭望著掛客廳一隅,穿西裝、著婚紗牽手摟腰的兩人,總以為母親肯定是世界上最讓壞皇后嫉妒的美人,等到那天一向追求完美的他,回家路上醞釀許久的懺悔情緒,打算一進門便向母親誠實道盡因為忘記檢查而沒能考一百分,開門不見母親熟悉待廚房穿藍洋裝的身影,只有父親用各式管道尋找母親的熱騰焦急,那天以後他忽然察覺客廳那幀婚紗照是歪斜的,他嘗試向自己發問,父親和母親間,會不會只是跨國婚姻下一紙不甚穩固的金錢契約? 東南亞籍母親如一陣風捲走,離開他深信幸福的家,不知為什麼,也不知跑往何方。
超市前人潮來往如風起雲湧的天,他從超市走出,手裡多上兩袋食材和日常用品,走過機車後座旁的人時,他替爺爺傳了別太晚回家的話,機車後座的人看也沒看他,兩眼只是一直呆瞪著眼前電影十幾倍速般,容易看到雙眼失焦的人和車,他忍不住在心中嗤笑機車後座的人滿臉痴痴等待的模樣,耳旁傳來習慣拉長尾音的熟悉聲音,同班同學穿素黑T和運動短褲,和他同樣一手一袋,又是順流小舟般開始說起演唱會、籃球比賽和代課的地理老師。
他又在心裡鄙夷斜笑,聽著同班同學無盡頭的字字句句,同時,藍色洋裝的背影仍然在他眼裡分分秒秒過濾搜尋。
和機車後座的爸爸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