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野柳(上)

■游常山

天賜顯然有心事,早餐隨便泡了杯完膳低糖牛奶,對付了她的早餐之後,就說要繞去南京東路四段女兒美玲家,順便轉車回野柳老家,說要一個月大打掃一次,那一次看到梁木都爬滿白蟻,她只看了一眼就開始昏眩。

花了五萬元找了除白蟻公司噴藥之後,此後他們夫妻有共識,房子不能就放著不管,人不住那裏沒有關係,每一個月天賜總要去看一趟,開個鎖,繞繞看看,雖然沒有什麼貴重東西,小偷也懶得進來偷東西。

離開老家二十多年,海邊的房子一直空著,本來想也沒有關係,誰知竟然長了白蟻,自此以後至少一個月後都要回去一趟大掃除。

也不理會她在板著臉生悶氣。她故意扶著助行器拖著步履走路,到了狹小的廚房把碗筷刷一遍,水龍頭沖水聲音好像可以沖去她一肚子悶氣。

門鈴響了,居服員王小姐準時來了,每個週一、三、五下午,她都要耗個四小時躺在附近的洗腎診所病床上,像是苦刑,王小姐來陪她就醫。

「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要你不要來了?我不要去,要洗你自己去洗!」她拉大嗓門罵了王小姐,轉頭看到老公擠眉弄眼右手食指指著自己腦袋對王小姐敲敲頭,以為她沒有看到。

這是第幾個居服員了?她一把無名火起,只要每週三次洗腎時間,她需要找人發洩,不到八十歲就洗腎,醫生警告不洗腎就會死,第一次去家裡附近的診所洗腎,她抵死不從不去,女兒美玲一把她帶上助行器、健保卡、禦寒衣物後,出門洗腎去。四個小時後她四肢無缺回到家,人輕鬆多了,她沒有告訴天賜,其實洗完腎,身體很輕鬆,她一直以為洗腎很可怕。

後來她知道,不洗腎才可怕,身體毒素一直累積,很快就會死掉。想起第一次洗腎那天正是寒流天氣,女兒強行將她安座輪椅推出門進電梯,往洗腎診所去,那時她的臉已經像是木炭那麼黑,很危險了,鄭醫師說,不要開玩笑,趕快來洗腎,這是例行性的治療,沒有什麼。

今天老伴天賜看到她脾氣來了,又是狂風暴雨一陣發飆後,前腳她們母女往診所去,天賜後腳鎖上門,騎著機車就回說有事情要辦,頭也不回走了。

那一次天賜回野柳打掃,竟然搞到晚上九點才回來,幸好美玲請了一天假可以陪老媽,洗腎到晚餐就結束,晚飯也是獨生女張羅的,知道她腎臟病的老病號,什麼食物必須忌口,天賜跟沒有發生早餐時候的口角似的,說是回老家野柳老房子看看,打掃一下,又說老家鄰居都搬光了,村子裡面剩下沒有幾戶。

野柳實在是鳥不生蛋的地方,儘管現在交通便利,一個小時公車也到了,但是年輕一代嫌棄石門區的野柳沒有捷運到:「人家一聽沒有捷運到就以為是什麼荒郊野外,男生繼續待下來會娶不到老婆,」一次女兒美玲回娘家與她閒聊說。

「野柳這麼有名,人山人海,隨便做點觀光客小生意不是很好生活?」她回道。

「那是以前,而且好像也只有大陸人對野柳有興趣,現在這個病毒,到處管制觀光客,大陸遊客都不來了,誰還會來看野柳的女王頭?」美玲有耐心對她解釋。

故居離龜吼漁港沒有太遠,靠海邊濕氣重,容易長白蟻,一個月至少要回家一次,看看天花板有無異狀,開開電扇、除濕機,把室內室外打掃拖地一遍,否則鐵門、家具都會鏽蝕,不打掃不行的。

但是打掃後人又不回去住,空著還是空著,這房子還有用嗎?現在她這個樣子,出門光靠助行器站不久,老家的雜七雜八的事情是管不了,想了就煩。

平日她深居寡出,自從她坐上輪椅招搖過市,第一次驚動鄰居早餐店、西藥房、水果攤、豆花店所有的鄰居,不得不去附近診所洗腎以後,她就不敢出去跟老鄰居東家長西家短,每週一、三、五這個午飯後一點的時間,老鄰居有的故意不去習慣午睡,等著她被居服員王小姐推著過街,她一開始還勉強點頭致意,到後來,索性閉上雙眼,當作自己太累了,她知道自己現在變成老鄰居議論的對象了。

至少隔壁阿珠不會再來找她買菜了,知道她體力不繼,會昏倒,而自己晨起攬鏡自憐,看到鏡中憔悴的自己,何嘗不知道自己臉色發黑?據說這是洗腎者的特徵,每次看到自己臉色這樣就想起老家野柳那邊,漁村的人皮膚都是黝黑的,那種黑膚色不太一樣,漁民的黑是會發亮的黑褐色,有光澤的,洗腎病人的黑像是骯髒的木炭斑,無血色,黑色素沉到入骨,想到她九歲第一次被爸爸帶到台北城,城裡店家收音機高聲放日本流行老歌「愛你入骨」:「吼沒馬迭,愛以西跌…..」後來她問懂日文的人說,直接翻譯就是:「直到骨髓,直到骨隨我那樣愛你。」

愛,愛是什麼?活到七老八十才知道身體健康最重要,那時候很少聽到洗腎,偶爾,聽到彷彿什麼重大疾病,記得小時候在漁村,她聽大人說過,洗腎都會早死,而且會洗到傾家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