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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座位

■方荏右

教室沉浸在府城初夏時節裡,每每日暖清晨總是伴隨花香的山鳥鳴唱。

是否鳳凰就棲鳳凰樹,五星連珠、日月合璧,彷彿佳偶洋楹與禽鳥真天造地設的紅定兩相,熱熱鬧鬧地自校園某鳳凰木梢敲鑼擊鼓來。

亦或許遲疑是沒有一箭之路的兩室頂蓋的共鳴梁柱。日治構造南門町一丁目的校址迴旋蟠曲百步九折地涒鄰。日據僅僅混凝土級配大小卵石交錯,但維冠金龍大樓事件梁柱中使用沙拉油桶、保麗龍充當,昆蟲鳥獸的交響樂效果不如一九零一年,明田藤吉設計的台南州知事官邸。

我的課室坐落於台南台地西緣的類似倒覆的淺盤,過往存在許多的林投樹,若時空倒流,這時是府城的商市關梁南來北往,原稱「桶盤棧」一哄接客夥友寒燈下悽然遠眺郊歧,泥地抹上層層疊疊不修飾的牛車足印,總歸是古裝片的布景以及設施。

班花就坐在這教室的後排、跟手帕交傳小紙條不在老師視線的地方。那地可是四通八達的位置,履舄交錯的椅下,層出疊見且眼花繚亂的胭脂膏子。窘迫的素顏從校門樓梯人群間邁開步伐眼瞧即將來不及梳妝。高職商科沒有鬚眉,倒像《西遊記》裡所有百姓都是女性的西梁女國。  我的位置緊鄰著走道,這側窗彷彿櫃台對著外邦的學生。此處如世外桃源、只屬於我若有似無的避亂山野。偶爾清晨鳥語花香,絹斑蝶會翩翩地穿梭蘭科與蘭科之植物間,那學名蝴蝶蘭屬的市花唇瓣梢自得其樂來,鬧市般的下課增添了不相符的格律。映那晨光之熹微時,舊台南市二零零五年市鳥「喜鵲」也來成對覓食、遊敖嬉戲;如好花不常開般西北雨一陣陰雨晦冥,轉瞬就直落幽暗枯槁得似情不曉事的伊人。

在此處窗沿邊,見聞盡都紛紜的謠言、人口云云的無所不至。班花桌子那堆環保袋是怎樣的吃食餐點,供養的火山孝子就綿延著我這小坪櫃台,隨著一到下課鈴響十點前一定絡續瀰漫起令人垂涎的四溢香氣。於是班花座位上的早餐店總是有營業,縱使偶然雷陣雨來必須韋韝毳幙而關上外送區,到了四面八方客如潮湧時也必定重啟。而後走廊上學校曾廣播鬧騰那因爭風吃醋而明爭暗鬥事件,我這扇窗就再也不開了。同儕裡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同學經年在書桌上放著即期保養品。那時挨近她們紅綿撲粉的平常、伴隨隱隱透紅的兩頰、嘴脣,像極置身在雲霧繚繞的景緻,恍如仙境。

台南帶路美食一條街的國安街有始終如一的古早味傳統料理,乍看古老的街道沒充滿那現代氣息,但不引人注目的店舖假日又常迎來像是異鄉遊客一樣的男女老老少少隊伍在那兒總是大排長龍。不知葫蘆裡賣甚麼藥出來。

那時早上八點多,班花方位有迎風來蛋類食物的撲鼻香氣。那常見的烹調油煎把細緻潤滑的蛋液勻稱拌合入自製麵糊裡誘人進遼遠而無邊際的陶然如醉。像是我故意減低體重的時候肚子常有的想進食感覺,烹製的什麼熟食,但聞在十多歲的鬧饑荒女孩這身便何異於欲止渴而飲鴆,也帶著前功盡棄的兩敗俱傷感。

時常都是想在規定的上班時間前飢腸轆轆的各行各業顧客打去各式各樣點餐的電信線路淤滯不通時段,國安老街那個時間點若不是江心補漏似黏著話筒被預定就是接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催促,亦或焦慮、急躁於接送上學怕遲到的家長重複著今天這樣,明天那樣。我跟大家夥不分軒輊,時時頂著滿腔的十萬八千煩惱絲劫數邊盯著時間擔驚受恐,那清晨洗漱的潔面乳泡沫經常死心塌地守著我,真是陰魂不散。

偶然的那天,由福利社附近的地方,時而中斷、時而繼續地聽到言語相爭執的吵嘴聲。突然充斥著緊張感的大分貝吼叫,不知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般隱忽不明。說不定那大王椰子樹的羽狀複葉要比隔音海綿更厚一層,聲壓被葉叢吸收聲波更降噪了也說不準。棕櫚科王棕們的莖幹高大直立隔開別的科就像聖經中摩西向海伸出手杖,而後被分開的紅海一樣,就算仔細傾聽也只是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快中午時是不是有一群人聚集吵架?」我抑制不住問了也是一位走廊座位旁的女同學。

「應該是這樣沒錯,不少人在大聲喧嘩、大聲嚷嚷的。」同學右傾靠側端詳察看了好一陣兒。

「可能會互相推擠嗎?為了甚麼原因連粗鄙、不雅的話都有啊。」心下好生疑惑問。而話語落在聒噪的教室裡卻討不到回音,寂靜無人聲。那不睦的言語相鬥聲一陣兒似乎消停些,一陣兒反覆無條律的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聲。聲響不時飄忽穿越常綠大喬木群,夾雜了不甚吉利的徵兆感受。

 

那日也是暑假消化完的開學首日,我桌上層疊累積好些作業恨沒曲突徙薪,返校日還常扮失意躲開去了台南美術館「亞洲的地獄與幽魂」展覽。此時此刻座位上氛圍鬆通疏散且心不在焉的,必是剛結束暑期連假緣故,但抑或是由於憂慮這群少女放飛修習學業的導師近乎要勃然變色地正身而坐於辦公室的遙遠彼端。禍害畢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職業學生什麼都吃力不討好。歲歲年年這種連假後禍患彷彿是二十四節氣成了我固定生活節奏。縱然這次導師時間有一些不同以往。早自習開班會時,老師的音量令我心生厭煩地頹喪消沉,丹田之氣果然不出所料地止於靜默的停頓記號上,連累嘆息也展盡底細無所隱藏。

「教官室說這次別科男學生事情跟我們這科班上女同學有牽扯。」非當事人也只是切齒腐心、無可奈何。附近的左鄰右舍近似切實負責地狂奔著輪圈的齧齒目動物般全神貫注地直視發問宛若衝線那樣筆直作最後的衝刺。耐力的長跑裡卻盡是聳聳肩、攤攤手,還真是一籌莫展。

此時我的神魂正神遊太虛且是眺望起走廊外一棵代言台南的鳳凰木看,猶如來到桃花源使忘卻了世俗的目光只停留在植株上。即使樹依舊篤實忠誠可靠地挺著,而鳳凰樹儼如也望著彼方的我書桌那堆殘息奄奄的書籍、正瘖啞著咽喉的課表,結伴恣意被倚住,顦顇得彷彿如旱歲之草的置物櫃。在旁觀者眼中只是死氣沉沉的校景,我一雙火眼金睛下識別了鳳凰木夜蛾的幼蟲以蠶食鯨吞的手段,凌遲般使紅火楹痛苦地緩緩死去。頹喪的氣氛下導師猶如遭遇海難似,語彙如鯁在喉煩絮不清地辭不意逮,於超感空間中漸進魂亡魄失。眼下景象班會提前結束了。

大家夥兒追隨老師亦步亦趨地離座,聽到聲響後我從如夢似幻的晝寢出一回神,而後相偕一同開始用餐進食這項俗務。找起三五好友併桌擺起筵席,似乎那時朝會內因諜對諜造就的臉上陰霾被一掃而空、新一帆船從頭再起航。原來,自以為拖延到午休但那感受未曾改變拖泥帶水、糾纏不清。適才在那時本著沉默是金的我的愧疚感沒及時被救贖。

背負這款厭倦的包袱邊打開便當盒,食慾應是疲乏了,留下許多的殘羹冷炙只能對農民感到過意不去。

彼時看到手腕上的電子錶數字一到所謂下午茶時段我便懊悔當初的不該。如身處在鬧大饑荒時缺乏食物的感同身受,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巧撞上勞我筋骨的體育課,這是天將降大任於我?

這次的因緣際會,碰到宛如會蠕動的豆芽兒鳳凰木夜蛾的幼蟲,只好見義勇為了。

 

那密密麻麻的是蟲,體態約四四至六零公釐,寬四公釐。迅速爬行悶不吭聲以致被啃食的樹葉也有點淒涼。牠們時而轉移、卻不像烏合之眾而更似匪徒聚集成黨後扎下山寨,末齡的幼蟲時而彈跳落地動作矯健敏捷。有時更是吐絲下垂、像出其不意要突襲似的,計策奸巧。

學校裡生物老師判斷說,每年六到十月是鳳凰木夜蛾蟲害較嚴重的時間。飼養著樹鵲的一個同儕則說,也可以生物防治收集去餵鳥。擔心樹木的同學思考了一下嚴肅地丟出話:鳳凰木會枯死嗎?生物老師截搶談話解答,不會,夜蛾幼蟲無毒,於樹木跟人無危害。只是變光禿禿的,表面的形狀、相貌不再秀麗,但紅火楹不會死。可是,該不會要放任樹葉被啃食殆盡吧。不行,應該適當採取保護措施。這景象群集棲息到拱成橋形了,初期的蟲卵多集中產在樹冠上部裡的吧,孕卵量每隻雌娥約八七零到一二七零粒。

我希望觀察夜蛾危害的校園範圍,從我們這商業科穿過另一側到其他科別的廊道,敲門打招呼後提出借道越過工科男生們的雜亂鞋櫃跟亂掛的衣服串成的窗簾,緊接沿著後外牆往下注視,把身子騰出了大半。久經荒蕪的田園滿目皆是蒿草,周遭看去無人管理而雜草叢生。對著像進香的幼蟲隊伍各男生都不謀而合地無人問津過,鳳凰木林中既沒有捕食牠們的天敵也沒不同階層的攝食關係,別科的這異空間下午連他們飲料杯中的珍奶都非常起伏動盪。聽不到無聲被凌遲的受害者們是誰。

只是默默地受著酷刑的洋楹會迎來哪種故事結局呢?我失神夢遊般回了只專屬自己的座位倚在玻璃窗沿,望著黑板空想。

在這偌大校區且摩肩接踵的學生們熙熙攘攘,如能聊為一駐足而靜觀萬物,誰會見樹木危亡,卻不予以援救呢?但怎麼都沒善心人士伸出援手呢?

或許是我無緣無故節外生枝了。或許我是對什麼感到了無生趣了。或許我本身就枯燥乏味的人。或許我只是無病呻吟,或者突然妄發牢騷了。那若是源自自己感(知)覺抽象的心死形廢般彼時下午變得麻木,某排某個我的座位所有時間空間在這裡停止了流動。輪迴重複的下午,除了化為長一七到二六公釐的深褐色蛹,那群老齡幼蟲只是眼巴巴地仰望無充實感的我所在迎接預蛹羽化,原來被關在不知所從某座位的是鳳凰木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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