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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流往遠方
■橋下船槳
丈夫正上演空曠客廳裡的獨幕劇,站門外讓輕飄空氣按下暫停鍵,手裡那碗湯麵熱煙氣勢很盛,老是想直奔天際,誰知半路兩片透明厚重鏡片如巨人之牆高聳佇立,只好寄生其上,丈夫向上拉長剛才凝視湯麵的烏龜頸,用另一隻空手嘗試抹去鏡片白霧,卻是霧上加霧,兩眼視線躲雲撥霧,停留於銀長型手把上,穿越時空看見剛才右手似乎尋找落地錢財般懸其上無助徘徊。
好吧,麵都快涼了。
進門剎那妻子剛好又翻了一頁書,望書側臉依然是一身無病無痛倘柔軟草地,一旁吉他伴奏入耳,此時微張雙眼,雲霄一片黑得刺眼,亮得深潛心底,帶領地球人一腳踏進夢幻國度,一種刺激淚腺的感動。丈夫推開幾本書和文具,總算騰出一個位,妻子不知是否聽進他的話,兩眼遺忘魂魄重要性,一直到丈夫回眸帶上門,她似乎和桌上湯麵落入颱風眼,平靜凝視彼此。
丈夫回餐桌前繼續吃涼了一大半糊一塊的麵,腦海全是妻子雙眼又讓鹹水勾勒出的一座混濁腫脹的湖。
隔天,丈夫搶在遲到即將成為舞台主燈下的主角前秒,刷卡到班,還是不習慣天天在晨鳥啁啾監督下,忘鹽忘油忘開伙做兩人份早點,一份帶走,一份放餐桌等妻子起來後至少有個食物可吃,隔壁女同事遵循牛頓第一運動定律,天天在丈夫打開餐盒剎那,轉頭、起身,隨後連一片烏雲也沒有,話語卻總能在搔頭間滂沱而下,腦袋一尾還遺留非真非假的夢裡,自然是反應不及開傘到一半,一整身讓各式下墜資訊黏得衣服貼身、頭髮塌平、雙耳進水,濕淋透頂,然而這天的丈夫聽得很清,隔壁女同事參加兒子學校校慶,眼前景象和腦海印象分了個岔,以一種「說以前」的姿態議論紛紛。
丈夫想起那個微聽見蟬鳴聲的溫柔夜晚,桌前兩人亟欲擴展各自想法領地,紛紛喚醒長眠的陸海空三軍,書本、網路搜尋結果,還有各自親朋好友經驗想法加成,為名字、教養方式、各種情境模擬展開一場場激烈攻防,她總是過分謹慎,喜歡和各段時間訂立完美契約,甚至臨時動議被丈夫遺漏的小學、國中、高中和大學。
女生名煦甯、民主互動下帶有一定撼不動的原則、喜歡音樂上附近小學,熱愛蹦跳讓爸爸上班順路載到較遠校區、週末一日擁抱大自然,一日沉浸浩瀚閱讀世界……。
丈夫抬頭和隔壁女同事眼神交會,準備順應工作氣氛開口回答,視線早聲速一大步,到達女同事小波浪褐髮後的布告欄上,一圈小卡增厚了喜悅,獻給正中央對著鏡頭或是爸媽燦爛傻笑的彌月寶寶。記得兩人挨著頭凝視生平第一張超音波照片,嘗試在暴風般黑影白光間勾勒孩子的頭、身、四肢,她曾放調皮心出籠,問丈夫:「如果孩子像你一樣不愛笑怎麼辦呢?」
丈夫真的是將之當成一道千字申論題思考,眼球轉過一圈再一圈,身軀穿越層層時空,也跳進生物和國語,遍地找尋不愛笑的化解之道,妻子見丈夫眉間凹凸,雙眼遠離現實,在自我無重力小宇宙裡漂來浮去。
妻子伸手撫平丈夫眉間,「沒關係,我們一起逗孩子笑就好啦!」
回家後玄關一雙鞋和印象裡的早晨唱了大反調,飯菜量也就自然增到了三人份,端菜上桌時,欣怡和妻子一前一後步出房間,妻子緩慢收起還懸空長線,看起來好了些,至少聽見她熟悉的聲,看見她模仿上弦月嘴角微揚,欣怡愛抓時間最尾的性格不變,匆忙打包飯菜後迅速收繩,龍捲風一陣,帶走房裡好不容易微升的溫,轉身,妻子原先站的位只剩殘影,書房空著肚子滿溢暖色系橘黃光,隔壁那間許久未動的房卻大張著嘴,露出嘴裡那過分的年幼童真:嬰兒床裡已經擺了幾隻絨毛娃娃、嬰兒服不論顏色,孩子喜歡就好、從前童年回憶搭配新出玩具,整整齊齊放玩具箱裡,一切準備待續,只差高亢震耳卻充滿無限喜悅的哭聲,未聞,坐嬰兒服旁的她攤開衣又摺前摺後的背不安抖動,啜泣聲穿透嬰兒服,成為一種難以輕捧的重量。
「聊一聊好嗎?」
那天早上的天空發懶抹上了洗水筆的色,雲拉不住地心引力,車門一開雨水隨即寄居全身,妻子躺白亮急診裡的身實在太過單薄,隨醫師一句句理性述說前因後果和小月子注意事項,前搖後擺,丈夫雙手環著妻子的肩,深怕妻子一不留意便溶於風中、雨中,但沒發現自己思緒奔馳,連醫生一句話都沒聽進,腦海還迴盪昨晚睡前和妻子平躺床上,邊聽小夜曲邊和肚裡孩子說話,妻子要和孩子比賽誰先讓爸爸大笑的話流連耳邊,久久遺忘歸屬。
之後日子是捨棄自轉的浪,平靜異常,妻子向學校請了假,書房房門一關,隔絕萬事萬物,偶爾細碎哭聲鑽縫逃離叩門求救,丈夫不知該如何回覆,沉澱腦袋在自我提問間東躲西閃,之後還要嗎?要是再流產呢?對她身體的傷害呢?偶爾感覺到洞口微光,靠近才知不過是地上水窪反射,拉長時間待廁所思索哪裡出錯,鹹水並不習慣等待,乘載太多過重,涓涓滴滴侵蝕堆積,一整臉錯綜滾滾河流。
那次表演慶功宴時間好不容易來到視線聚焦台上學長姐之際,丈夫趁隙逃入黑夜,急忙找尋獨處空間,一旁是一臉微醺的她,是走廊相遇可能只會有些印象斜望一眼,丈夫腦海裡急忙調閱她的名與姓,也對目前回去或回家局面感到萬分尷尬,他至今仍然疑惑為何當初會踩上她的影,順輕吹微風,從小路來到大道,從大道跳上了公車,不論禮儀面子,也不知笑點躲藏何處,兩人只是一個逕兒咯咯咯笑著,一邊擦著額頸冒出的汗,平日話語長眠保險箱暖肚,這晚不同,丈夫從昏天聊到暗地,從滑稽談到嚴肅,也從系會長說到系主任,那條小學生間不可超越的隱形直線,剝剝,彼此隱私至此來回穿梭分隔線各個空格間,往後日子偶爾小事大事的紛擾,用鉛筆微連起各段短線,一直是妻子主動回應丈夫老愛往洞裡鑽卻總鑽不出個所以然,某種個性上的劣勢,沒有婚禮,少掉鑽戒,她毫無保留用身分證配偶欄上名姓填海造路,因為她說這些「暫時美」的錢該保留給懷胎十月過後那「永遠美」的孩子。
而丈夫也因她,心中城市逐漸不再坑洞滿布,妻子漸漸微凸的肚其實讓還是菜鳥的兩人驚喜摻半,碗盤開始買三人份,吃飯吃到研究起孩子哭鬧挑食的情境,那黑影曾經存在卻又片刻逝去,無預警捲大浪、捲黑雲,也捲濃霧,大雨、狂風和海嘯因妻子垂頭高舉白旗,更加不在乎的闖城市內外哭號暴怒,丈夫別無他法,只能抬手輕抹連初生淚水都無奈找尋超載世界裡一席之地的消瘦臉蛋,下班後衣還沒換,或牽或半拉她到操場緩緩踩出一圈圈圓形周長,還是假日不論距離遠近,什麼活動便去,畫展、烘焙、魔術、表演、演講……。
然後內心總是默默期待未來某一天妻子也許終於不再沉黑影漩渦裡思索,也許能夠再和「永遠美」相見於某個燦爛無比、太陽剛打了個起床哈欠的美麗早晨。
休假結束後,妻子重返小學講台,孩子逐漸成長和歡快笑聲彷彿氧氣,她臉上笑容等比漸增,孩子間的細小瑣事也慢慢成為餐桌上熱絡話題。
某天夜晚丈夫翻滾多次仍舊徒勞,輕踩夜半寧靜走進書房旁,那依然充滿童趣、童真的房,妻子不知何時出現他身邊,頭歪倒肩,附耳旁感謝這幾個月裡默默相伴,丈夫肩上一片濕淋,衣領也是,分不清是他還是她。
空蕩嬰兒床上還放著那張丈夫拍下的照,彷彿黑洞似還在母親肚裡旋轉的影,踢踢小腳,好像是在說,ㄇㄚˊ ㄇㄚˊ、ㄅㄚˊ ㄅㄚˊ,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