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里昂、小王子與黃背心

• Kathleen

對於旅行，每個人鍾情的方式不同，我尤其喜歡在各國的老城區穿街走巷。

2018年一個冬夜的餐桌上，老公啜飲著紅酒突然心血來潮要我陪他到法國出差，說是會議結束後剛好可以慶祝我們第25個結婚週年紀念，還可以在里昂享受美食並且參觀名聞遐邇的燈光節。聽著我既感動高興又帶著些許擔心，因為「黃背心運動」已經開始在法國各地萌芽了，心中不免忐忑，但是里昂從「滿城燭光」莊嚴地對黑死病重生的祝禱，到如今成為世界七大光雕藝術節的盛景，令我期待，而且里昂也是我喜歡的作家聖修伯里的出生地，身為《小王子》一書的書迷，想到書中奇妙的字句和美麗的插畫，豈有不去冒險的道理？

里昂位於法國東南部隆河和索恩河的交匯處，是世界遺產，整個城區被這兩條河流切成了三個部分：最右邊的是新城區，中間是老城的商業市中心，最左邊則是「富維耶聖母院」所在的山城；隆河即梵谷當初在艾爾畫出著名畫作「星夜」的大河。

我們從巴黎搭乘TGV火車約莫二小時光景即抵達目的地。十二月初的里昂，傳說中的明媚陽光雖已被冬風吹盡，四周氛圍仍被燈光節湧入的大批熱情觀光客燃燒得幾近沸騰。文藝復興時期棋盤似的街道為燈光節作了種種特殊佈置，三十多個結合科技與藝術的燈景等著夜的布幕完全拉上而一展風采。

隨著暮色深濃，冷風愈加颼颼，踩在被雨浸溼的街道上，寒氣直竄心窩。老公見到街邊有人叫賣“vin chaud”便毫不遲疑地買來兩杯。那是一種在歐洲冬日市集常見的加熱飲料，以年輕富含果味的紅葡萄酒為基底加上黃糖、檸檬、柳橙、肉桂、八角、丁香和少許肉蔻粉一起煮成，兩歐元一杯，讓我們初步體會了里昂的熱情滋味。

歷經了老城市中心繁華燦爛的夜色，以及法國友人新張餐廳的動人美食，第二天天光轉亮便迫不及待出門再探山城景致。出了地鐵站，一條蜿蜒曲折的人龍迎面撲來，原來是聖母院搭車的排隊人潮。我們隨著人潮走在山城的石板路上，眼睛被兩旁櫛比鱗次各式各樣的商店、裝飾獨特的餐廳和咖啡館、漂亮的建築物吸引。一路來到了主商店街，發現街內藏了一座雄偉壯觀的主教座堂，和遠處山上的富維耶聖母院一上一下交互輝映；教堂內部的天文鐘、彩窗，以及門前廣場上的聖人雕像，吸引了許多遊客佇足欣賞。商店街販售形形色色的商品，里昂獨有的特產，一種裹在糖衣下，外表有著天使粉頰色澤的玫瑰果仁糖，口感香甜不膩，令我們大為驚艷。在山城享受了晚餐，漫步行經索恩河，回到了中間的老城市中心，看著燈光展示以及各種精品名店，好不繁華熱鬧，然而不遠處兩條街外的黃背心也越來越多了。

第三天一早，那念念不忘的小王子催促著我把老公從棉被中拉起，我跟他說今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找到聖修伯里的身影。黃背心運動在我們居住的新城區還沒有太多的影響，所以我們還是順利地搭上了地鐵，興沖沖地來到到了老城中心廣大的百花廣場；卻只見一座高大的路易十四騎馬雕像英姿勃發地佇立在廣場中央。我和老公沿著廣場四周來來回回遍尋不著小王子的蹤影。

人算不如天算，正當我們準備朝更遠的街道前進時，一陣爆炸聲在耳際倏忽響起，空氣中強烈的煙硝味嗆得我跟老公無法正常呼吸且眼淚直流，原來這就是催淚瓦斯；我瞥見幾位穿著「黃背心」的示威抗議者跪倒在地上，狀甚痛苦。黃背心運動原為抗議法國總統馬克宏上調燃料稅，隨著人數越多，遊行活動越密，漸漸從巴黎擴大至法國各地。為避免產生更大的暴動，警察一邊驅逐抗議份子，一邊疏散遊客，老公牽著我往逆風方向奔跑以避開更多的瓦斯嗆淚，不料警察卻早已先在附近幾處主要十字路口投擲了催淚彈，並開始追逐一些過激的黃背心人士，因而我們只能盲目地跟著群眾在路口東轉西轉，以躲避那些可怕的白色煙霧，而此時路邊的高級商店以及春天百貨也都關起入口，裡面的顧客透過玻璃略帶驚恐地看著我們在街道上流竄。老公一邊掩鼻一邊大笑地說：「好個精彩25週年的銀婚紀念日，兩個矽谷人大老遠地跑來里昂給警察追，別人家的老公絕對做不到！」我也跟著大笑，口一張，又聞到瓦斯，眼淚又嗆了出來，真是哭笑不得。後來衝進教堂裡暫時躲避，教堂裡正進行彌撒，莊嚴肅穆的氣氛和外面突來的混亂形成巨大反差。半晌，教堂外混亂快速升溫，地鐵入口全被警方封鎖，我們只好依照指示徒步行走了一公里多，方才出了老城中心區搭上巴士返回飯店；走過隆河時，橋上佈滿上百部待命的軍警與救護車，車內的男女軍警神情嚴肅，宛若如臨大敵。

法國里昂遭遇的這場意外，雖然顛覆了原本對旅行的期待，卻留下了深烙於腦海中的印記，每當想起來，仍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