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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歲月的雨聲,點滴到天明
■碧雅翠絲
每每回到那個幸福童年夢境時,我還只是個小小孩,當下起了雨,我就會搬張小板凳,搆到鐵窗花前,看著雨滴一絲絲飛濺……時常,雨滴濺進眼睛,眉睫上即刻一片模糊,還來不及拭去呢!彼時最疼我的小舅舅,總是喊著小翠小翠……我跳下凳子,讓他幫我穿上小雨衣、小雨靴,撐起傘帶我出去看雨,雨裡的我總是好興奮,不一下,傘就撐不住我的雀躍,我跳來跳去,歡呼著跳過了一個個水窪又踩過了泥濘,再仰頭攤開雙掌,期待接住滿滿的雨。
怕我著涼的小舅,總是撐著傘不斷陪著我奔跑,多雨的童年,沁入心脾的涼意伴隨陣陣泥土香,成就我生命裡最初、最美的永恆回憶。
離開童年那個幸福夢境時,我已經是個少女。
情竇初開的年歲、讀遍中國文學各家詩賦名著,攬遍外雙溪多情浪漫的雨;溫柔的初戀情人取代了我的小舅,帶著長大後的我去看雨。
台北的雨,總是讓我分外想家。
時常,夜半下起了雨,雨聲滴答不停打在學生宿舍的簷上,被驚醒的我,牽念著遠方的家人,再無法成眠;思念是一顆種子,已經牢牢根植在故鄉的土壤,悄悄長成纏繞的藤蔓。離家數年,有種莫名的情愫困惑、在心中悄悄萌芽滋長,依然愛雨的我仍常想及兒時那個搆著鐵窗花、渴望看雨,又貪戀雨中泥土香的小女孩……
小時,純真的雙眼看不見雨裡湧動離情的波瀾,只有滿滿地開心,長大後卻不再一樣了,那麼純粹乾淨未曾夾雜重重心事的雨聲,已漸行漸遠。
我上大學後,和癌症搏鬥經年的外公走了。
我搭夜車急急回台南奔喪,哀慟的心如墜深峻冰湖,冷得直打寒顫,止不住的淚,如敲打在車窗上的雨,無盡奔騰;第一次覺得,雨是那般哀怨悲涼不再充滿旋律。
從小,我就被寵著、愛著,浸染在幸福的蜜汁;不曾有人告訴過我人生的實相,竟是苦空無常。
直到成長一層層殘酷剝掉美麗的糖衣,裸露了苦澀的內在;才讓我如夢乍醒。
長大後,要學會在滂沱大雨中自己撐傘了,也要學會小心翼翼走過滿地泥濘。
生命不曾為我們解答的苦痛磨難艱辛,都要靠自己意會、擦掉眼淚慢慢尋找答案。
徘徊流連不去、如幻似真那個童年幸福夢境時,我已身在異國。
紐約的雨季通常從四月開始,一直持續到六月;不歇的雨聲如潮,猶似心中漫溯想家的波濤,無一刻靜止;隔著潮濕的窗,在綿延不盡的雨聲裡,讓我想起一首年少時非常喜愛的詩詞。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
斷雁叫西風
只有曾經客居天涯的人才能意會,最明亮的永遠是故鄉月,最動聽的、也永遠是故鄉雨;無可取代。然而,此時此刻,千山萬水之外,身如漂萍的我再也無法從容聽雨、也再不能如同兒時,每當下雨,就開心地仰頭攤開雙掌,期待能夠接住滿滿的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歲月的雨,是一潭被攪動的波瀾,蕩漾不息。
如今擁雨成愁、已難再入詩,唯能追憶的年紀,我還是時常想起童年那個在下雨時、總要搬張板凳,搆著鐵窗花看雨的小女孩,看著飛濺在她眼睫上來不及拭去的雨,看著她雀躍跳過一個個水窪又踩過泥濘。
空氣裡滿是潮濕的泥土香,她的小舅撐著傘,陪她不斷在雨中奔跑……她心滿意足地深深覺得,這就足夠,已經擁有全世界的幸福了……淚眼迷離。
成長的得到與失去間,從來不是等號,只有領悟的豁達與勇氣。但願,她從不曾長大、不必面對世事無常的靈巧雙眼,永遠幫我看著生命裡最初、最美麗的那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