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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頂樓上的鬼(下)
■文影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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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林公寓的翻新是由內至外的,外面的瓷磚全打掉,公寓內部的設計也跟著改,好幾十人魚貫鑽入世林,黑壓壓的一群人在討論,嘰嘰喳喳,麻雀跟著附和,在欄杆跳,從三面牆圍住的方格天空飛過,亂線殘磚,天空裂了幾塊。有一半的人家也趁此把家裡裝潢,於是天天都有人入世林,進進出出,地震牆搖,那陣子,來往的設計師已成為世林的熟悉風景。
設計師說,世林太陰溼,太狹促,要有光,要大氣。外牆換了黑色典雅的石磚,一樓的庭院種綠林植栽,走廊重鋪水泥,三樓的公共廁所換新隔板,自然也把洞給補上。破壞一切,才能誕生新的世界。我們家裡的格局全部打破,廚房打開,與客廳相接,房間挑高,換LED燈,每間房都開了個窗口,拉開窗簾,滿目的陽光在家中穿梭流淌,壁癌抹平,水窪填實,陰影摘除。
夜晚,星星在公寓的上頭橫著,幾千萬顆在河裡緩緩流動,星星有光,世林也在發光。那時也是冬天,天冷,火烘,在夜裡是紅光一片,無數人員在世林工作,宛如一座有生命的機器,鐵色的外皮下,日夜轟隆,不斷前進。我還記得林天宇說的話,我們吃完飯在一樓庭院仰望著公寓,雪不下了,在腳底下踢著玩,他說,公寓看來要蓋成更偉岸的大樓了,那可是高級豪宅啊!想不到破舊地方也有大豪宅,按這速度是停不下來的。
前進,哪許後退?好壞與否,無人能定論。舊事物逝去,新氣象降臨,我那時候想,我們大概再也看不見世林舊公寓的模樣了,於是我叫林天宇帶來他父親珍藏的相機,拍下來作紀念。那年冬天特別冷,似乎是預測到了某種消逝,我們站在樓下,穿著厚大衣湊在一團,哆嗦著身體,看著紅色的燈火在公寓燃燒。
公寓改建,學校也如火如荼地加緊完工,去中學的日子逐漸逼近。那天午後,我在房裡睡覺剛醒,陽光在牆上發熱,棉被鼓噪,外面傳來父母在客廳的聲音,悄悄地,聲音裡有愁,黏稠得很,廚房裡的醬油膏滴到地面。
「等裝潢完,我們手裡還剩多少錢?」
「還夠活,但是得縮緊生活了,我們倆工作也得努力一些,畢竟還要承擔陳墨的補習費。」
「話說我們家有必要重裝潢屋子嗎?又不是多有錢,多浪費。」
「這次錯過就沒那麼好的補貼機會了,況且,也希望陳墨有個更好的環境讀書。好的環境,總讓人對上面有希望,才有動力繼續努力。」
他們接著打開電視,看著新聞裡的商業菁英訪談,電視裡的人士總是談到,要更努力一點,抓準時機,然後永不放棄。
那是我第一次得知大人的祕密。之後放學回家,我待在書房的時間長了,閒逛公寓的時間短了。我大概是那時候起開始認真讀書的,發現讀書似乎並不那麼痛苦。屋裡比往常更靜,但總能聽見外面的施工聲,真的沒有停下來過,一直前進著。
我想,大概真的不同了。我就這樣接受了從小學步入中學,我甚至有些驚訝,竟然接受得那麼快。
待到隔年夏天,公寓完工,於此同時,對面的中學也正式竣工。好事成雙,吉上添吉,學校的大門前掛了一匹紅布,大剪刀俐落喀嚓下去,剪綵儀式風光。陽光正午閃耀,張不開眼,一掃接連多日陰雨,說明神明保佑一方水土,將來這裡的學生有出息,照父母說的,出人頭地。至此,所有的工程結束,寒峻的冬天再也沒有出現過。
沒了陰潮後的公寓,有一種過年的欣喜,換新家,迎新日子,家家戶戶見人微笑都多上揚幾分,天氣也越來越暖和,不再像冬季凍得手腳發冰。
隔幾天,世林公寓傳來了件大事:高材生在房裡上吊自殺了。整棟世林瞬間從整修完的新氣象中驚醒,這下子有些不上不下了:喜悅的的掃了興,要感傷的卻又早有預料,畢竟高材生在公寓裡遊蕩早已聞名,這結局,大家多少覺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高材生自殺後,公寓裡那個詭異的夢也無聲消失了,再也沒有小孩夢見過哭泣的鬼,就連林天宇常在頂樓上看見的鬼也消失了。我當時問林天宇,他只是搖搖頭,說他似乎再也沒有能力看見鬼了。頂樓的鬼不在,麻雀佔領了高地,夏天熱,水塔沸騰,無人上來,他們便在這裡留下一地流糞,黑白之下,有一種城中村的既視感,此在荒蕪,目力所及卻是新興發展的高樓大廈。我來過一次,一打開門,麻雀飛騰,慌張飛向天空。天空藍得很,一片雲也沒有,一群樓棟拔起,聳立的上空懸著一顆紅鴨蛋,麻雀消失在太陽中,紅色圓上的黑點逐漸隱沒在光中。
高材生死了,冬天走了,夏天來了,那個童年的往事這才算是完結。
「陳墨你怎麼會回來世林呢?」
「幫父母收拾收拾舊東西,他們有一些相片和廚具留在這,我這次幫他們拿回去。」
「這樣啊,我說之後有時間要不要聚個餐?好久不見了。」
「好啊,那之後聯繫。」
林天宇環顧了四周,說:「你一回來,我又想起舊世林的樣子了。換新過後,人與人之間也就淡了,與你在公寓玩的時光真懷念。」
「是啊,多好。我們真的長大了啊,現在想想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陳墨,怎麼了?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想到幾日前的一個傍晚,我站到鏡前端詳起自己的臉,陌生困惑,鬍渣在臉上張狂,黑眼圈在眼底結卵,一瞬間,高材生的臉似乎與鏡裡的我重疊,我嚇了一跳,再仔細瞧,確定那就是我的臉,根本沒其他人,我轉頭環視房間,那是一個昏沉日常的景象,像夏日傍晚,地面樹影斑駁,有一隻蟬仰腳朝天,一動不動。一隻烏鴉從我房間窗對面的電線上飛起,發出了一聲乾啞的鳴叫,讓我明白這是現實。但剛才,確實閃過了一張影像,將記憶與現實連結,某個蒼白失望的臉,五官皺在一塊,認命般的表情,我彷彿可以聽見那句:「回不去了。」
我想,我明白了高材生死亡的原因。我不禁做出聯想,世林公寓與高材生的關係,或許也跟世林於我的回憶一樣,翻新了,回不去了。
「不,沒事,那就先這樣了。再見,林天宇。」
「嗯,再見,陳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