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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不會送你去安養中心

  • 夏靖媛

父親中風,經過急救與照護,十幾日後,性命無虞,醫生即告知可以出院,因病房隨時待急用。但,鼻胃管不可拔除,也就是尚不允許以口進食。此時的父親雖已有意識,但患失語症,行動方面則右側偏癱,我想,若此時出院,於我是十分不便照料,所以懇求醫生能否讓我們再住院一些日子。醫生思考片刻後應允。社工告訴我,醫生考量由於我是獨自照顧父親,壓力很大,所以交代社工在延長住院的時間裡,幫助想想減輕我負擔的方法。社工特別提到,醫生說,或許可考慮將父親移至安養中心。

安養中心?我想都沒想過,一心只想著,出院後如何盡快讓父親康復。然而,醫生和社工是否認為我父難以康復如常嗎?夜晚,我上網爬文,查出中風患者如符合健保規定的條件,得以轉住有設立復健科的小型醫院以利復健。翌日,我懷抱希望,拜託社工幫幫忙。接著幾日後,醫生批准了,但仍請社工傳達,復健醫院也只是暫時性,並遞來二張A4紙,一張是列出我們居所附近的復健醫院,另一張條列出可申請政府補助的安養中心。我瞥了一眼安養中心,腦子裡出現畫面,渾身顫慄,我無法想像父親在安養中心的模樣,並感到罪惡。但是又想到,後續康復情況若真如醫生形容的可能臥床,我能有多長時間的耐性照顧父親呢?很快,我把這想法除去,望著躺在病床上眼歪嘴斜的老父,我選擇相信父親和我同樣具有強悍的意志力與耐力。

轉住復健醫院,一間病房中有五張病床,每日,不同病者入入出出。我有睡眠障礙,夜裡待父親入睡後,吃安眠藥,但總在此時,病房右側那張床時常有人吵嚷,我向院方抗議,得到的答案是沒辦法。於是,我去藥局買耳塞給父親與自己。不幾日,午夜時,右側病床的病患不停哀叫,其家人也一直大聲說話,幾小時後才稍微安靜,即便戴著耳塞,整個眠夢仍充斥著那位老阿嬤的哀哀啼聲。幾日下來,只在晚間八、九點的時候,老阿嬤的子女會出現,圍繞在床旁嘰嘰咕咕片刻,他們離開後,老阿嬤便又斷續地哀叫,有氣無力,我看她如此這般躺在病床上,心生不忍,偶爾從簾側、簾後安慰幾句:阿嬤妳是哪裡疼嗎?阿嬤喔,是不是腹肚餓?妳的兒子女兒等等就來了喔……。我老覺得她聽得懂,因為她總會在我說話後安靜片刻。

一日晚飯後,父親在病床上滑手機,我抽空到街上散步,回來時,見老阿嬤的病床邊聚集六、七人,我側身旋入父親所在病床,他鐵青著臉,看著我,搖搖頭。我仔細地聽,原來是兒子媳婦女兒們正互相推辭關於老阿嬤該住誰家的事情。女兒摟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大哭,怪自己沒嫁個好丈夫,家境苦寒,令母親在哥哥家受苦。大哥則辯駁,自家孩子因母親夜晚吵鬧而難眠,書都讀不好。二哥接著痛斥大哥財產拿得多本來就該照料母親……,醫生和護理師終於來了,劈頭就說,這樣的問題,送去老人安養中心就能解決了。旋即眾人無語,只餘老阿嬤的哀叫聲。半晌,哥哥們決定聽從醫生的意思,明天送去,並向母親講明是不得已,然後老阿嬤的女兒哭著奔出病房。

我觀察父親的表情,看似五味雜陳,便暗自思量許多。這樣的場面,父親應該沒經歷過吧,從前祖母臥床時,他的手足們僱請外籍看護,深夜裡祖母亦如這位老阿嬤般會哀哀叫,但不論是誰在場,都會過去撫摸老母剃短了的髮,流著汗的額,並且安慰她:沒事啊,媽媽,沒事的,媽媽,安心啊,媽媽。

我呆坐著。剛才,那位大哥在臨走前拉開簾子說:「阿母,我們先走了,妳稍安靜,好好睏,別吵到別人。——小姐歹勢,明天就送去別處了。」那時,我是低頭聽著,而父親是直直盯著人家看。難道,父親認為他們的作法是不孝嗎?我難以判定。隨即又覺得,父親該不會因此想像到自己此後的處境了吧?我忽然感到心痛。

轉住復健醫院的當日,我就下定了獨自行走這條路的決心。我不會把你送去安養中心,爸爸。我在心裡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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