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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兩床蠶絲被

■菊客

以為丟個舊物,再日常不過;事到臨頭,真要丟棄一樣東西並非都輕而易舉。我看著這兩床蠶絲被,就常常陷入了想藕斷卻絲連的留戀……

大妹學會開車後即買了台小車,偶爾南下旗山探視婆婆,回程不是載著婆婆手紮的南部粽,就是自家在庭院種的幾顆老欉熟的愛文芒果、木瓜、香蕉,途中特地會下台中交流道送來我郊區的住處,來訪大都約在假日,我和孩子通常會在家候著。

那是個春寒料峭的傍晚,大肚台地山頂風透天吹,更別說黃昏的溫差來得猛急。車一開進社區,即見她瘦小的身影瑟縮在門凹處,我趕緊下車,急問:「來多久了?怎麼沒先說?為何不在車裡等……」她笑笑站起身,雙手提滿東西,邊跟著我們進屋,邊說:「請休假,臨時才決定回旗山,想說好久沒來了嘛!」她俐落取出袋裡一碗碗的碗粿和味噌湯,催促著:「已經涼了,我們趕緊吃吧!」我和孩子不約而同地歡呼:「肚子正餓呢!」看夜幕一層一層摻合薄霧飄墜,想她一日舟車必已勞頓,留她宿一晚。大妹照樣不放心週休要去補習的兩個兒子早餐可能沒著落,加上「我夜不歸怕老公多想,還是趕回去吧!」若她沒添上來台中這趟,我也沒讓她多等,她此時早已抵達台北的家了。

見她推拒,我也只能叮嚀她小心開車:「累了一定要去服務區休息喔!」我知道她又是一路疾馳北返。

車尾燈漸漸消逝在迷霧中,「別易會難得」的蒼涼從心頭竄出。

過不久她就宅配兩床棉被來。電話裡說:「我們去池上玩,台東鹿野牧場剛好在賣當地製的蠶絲被,摸起來很舒服,我也訂了兩條給妳,另附上的棉被套是在公司大樓廣場的特賣會買的,玫瑰花的淡雅,我想姊應該會喜歡。」大妹一定注意過我家裡的舊棉被,從兒子出生用到現在,兩條傳統厚重的棉被,已跟著我們搬了兩次家,本應該淘汰了,總是覺得一年也只蓋幾個月,還是把錢省下來還貸款吧!

我比大妹大三歲,可她倒是比我更像大姐。她選讀台北商專,考慮退攻兩可的進路,少了升學壓力,大可去打工自籌生活費,畢業後身懷一技之長,工作機會也較多。當年我棄師專、商專而選北市高中就讀時,她指責我自私:「家裡多窮難道妳會不知道?」

光六個小孩的學費就把媽媽轉得像陀螺,媽媽身兼數職仍捉襟見肘,還得緊抓月光,將竹筍串成一掛掛、摘回來的菜扎成一把把、舖過鹽曝曬過的蘿蔔葉一束束塞進小口的甕……那些拿去市場販售的竹筍、準備過冬的醃漬菜,都趁月色趕工。月亮漸漸往西沉,媽媽的背夜以繼日地往下駝……這些無不在我的淚眼裡上映。大妹自然也將媽媽的辛酸看進心坎裡,專五即考上普考,一畢業就分發到合庫上班。反觀我大學畢業正值經濟蕭條,半年內只靠家教維生,失意落魄的我總是故意躲開客廳裡家人的聊天,有天我正倚著欄杆愁望碧海夜心,隱約聽到有關我的失業,談論間似有出現「垃圾」的擬喻,話裡的酸味嚥入我的內心,成了翻滾的酸楚。大妹在職場表現出色,對人生也有定見,工作幾年開始她所謂的「進可攻」,拿到碩士後考上高考、會計師,從初始的銀行櫃檯一路奮發,經幾番請調,最後「坐上」行政院部會的會計室主任,她漸脫從深鄉僻壤帶出來的徬徨、窮酸,終於活出城市的一道光彩。

她從我的財務窘況看出我對金錢的隨欲任意,曾試圖教我理財,我卻心有旁騖,歲月漸長,也沒調教出我應有的蛻變。

歲月卻拉扯著大妹往前衝,身為主管的壓力、婆媳關係的難解、隨著孩子學業表現升降的情緒失調、夫妻間無可逃的齟齬,輾過來搥過去的苦結成痂,無不將她推進繁忙和酸澀的繭裡。這些間接從家人聽聞的訊息,我從未積極關切。我總是以一位單身母親理所當然要「被諒解、被寬待」,應有排開自己涉事家族的特權;生活的壓力其實也擰乾了我偶發的動情素,唯有在秋冬換蓋蠶絲被時,孩子露出無邪的滿足說:「好溫暖的被子喔!」才偶爾牽動我對大妹的惦記,可那牽掛也稍縱即逝。我們各自浮沉在波濤洶湧的人海裡,疲於收拾紛紛墜落的涕淚,兀自跋涉匆匆。

童年我和大妹同睡一床,常為了搶棉被怒目相叱,為防止她睡覺時大腿跨壓到我身上,遂在木板床中用讀過的教科書築起楚河漢界,若她大腿再襲來,我可是毫不客氣抬高、狠甩回去,嚇得她驚醒,嚅嚅呶呶一臉矇樣。她額頭上那道疤痕,記憶著成長過程我們保持遙望的距離是常態,那時正在剖竹片準備編竹籬笆的我,如果肯早點提醒她門埕堆滿圓滾滾的竹幹,她也不至於踩上去像滑鐵輪一樣滑撞到磚牆、血流不止。食指浩繁逼迫我們不得不在縫隙間發展出生存競爭,特別是在維護私人物品上我絕不手軟,她常因好奇偷穿我的衣服、偷用我好不容易存夠錢跟大哥買來的收音機,甚至翻閱我的日記信件,我一發現有異便會逼供,暴怒下口不擇言,有一回我又質疑她偷用我視為寶貝的收音機,她氣急攻心拿起我的收音機炸過來。

我們姊妹的關係其實一直就像收音機的碎片。

開始試圖補綴碎片、搭架天線的轉圜,卻是在彌補兼憐憫另一方面的失去。我和孩子驟然失去一家的依靠後,大妹開啟了走進我家的門。寄棉被後又送來一台收音機,自說到失笑:「我只是想讓孩子可以多練習英語聽力啦!」她來了一樁心事的,我怎可能看不到:大妹酷顏冷言的背後早早鑿通的一渠一渠慈善的厚道,我只是不想欠她太多人情!我一向自以為是天光雲影,沒想到,大妹才是我生活中真正的活水,她甚至拿出私房錢三百萬催我先去還房貸。

有次北上開會,臨時約她吃個晚餐,卻聽到令我詫異的回覆:「尿出血,已預約到台大下午的診。」有些事當知道時通常為之已晚。經過一連串檢查,家人偷渡胃癌三期的消息!沒料到才剛要拼湊的破鏡,竟然再次粉碎一地!經過手術切除,用最新進的標靶治療,暫時控制惡質細胞,但吸收能力已差,禁忌不少的高渣食物,體重一下子縮水了原有的三分之一。大妹請長假開始漫長且折磨的療程,我只能趁放假偶爾北上探望,特意製造一家團聚的歡樂,用快樂的插曲分散大妹的恐懼,試圖引開死神的惡作劇。就在我們欣喜控制得宜,感謝死神的慈悲之際,復發並轉移的噩耗,猶如裝甲坦克開進看似安穩的家,瞬間摧殘兩年多漸入佳境的光景。

我第一次擁抱她,擁著她那不比一床蠶絲被重的身子,我的心剎時擰出一滴一滴的疼痛:「妳千萬要好好的喔!」她竟然回我:「妳沒空就不要勉強來看我,我最不喜歡給人家壓力!」這樣的話竟成為最後的告別。我本想要說的安慰或和解也好,明明在心裡頭熬煮得過爛了,到了嘴邊卻又吞回去,勉強對她擠出笑容,轉身快步走下樓,再也忍不住的淚水奔馳……南返路上我不斷向老天爺懇求,別帶走我妹!別……她還年輕啊!那段時間感覺一直都是冬天,緊緊纏著蠶絲被,溼漉漉的水氣瀰漫了我對她諸多的抱歉。我們的嘴抿成一條線,緊緊密閉死亡的恐懼,唯恐一開口,一不小心,死神就從話語偷偷張牙舞爪。

日日扛著心事,盼著一絲一毫的奇蹟,時間還是帶著悲痛襲擊而來!幾度新涼撞出的人生裂痕刻印重複的憂懼,生命諸多缺憾,無力圓滿。春冬之際寒露溼重,夜深躲進蠶絲被,奪眶的淚水加重了被褥的溼氣。

經年添歲雲鬢愁白,蠶絲被也泛黃、被角破損,早就換蓋羽絨被了,但每至換季我仍會打開套袋,取出蠶絲被曝曬後再收藏至櫃頂。眼見家中的物品越堆越多,孩子年年見狀難免建議:「用不著,何不丟了﹖」近來斷捨離的文章line來line去,曾好幾次我彷彿已下了堅定的決心。

可每當我將這兩床蠶絲被,拿至門口等圾垃車時,總按耐不住地打開袋口,聞了聞、揉又揉,一脈溫暖汨汨而流,瞬間牽動一縷縷的「絲」念,最終還是轉身拖回。「生命」催促大妹不得不辭別我們,而她留下的蠶絲被,彷彿是她遺在人間的溫婉光輝,堅持要熔解我們來不及說再見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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