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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由 的滋味
■溫小平
望著眼前的離婚協議書,一個字一個字往下讀,一滴淚一滴淚往下滑落,如那雨季不停歇的雨水漫過池塘、漫過草地,漫進了屋。該怪誰呢?當初她只是想在青春的有效期限內,把自己放進婚姻之中,不曾貪圖太多,循規蹈矩地生孩子,組織親子俱全的家庭,夫妻間雖沒有任何激情,但也像尋常夫妻般各盡本分。就這樣過了一生,也沒甚麼不好。
可她從沒想過從婚姻中離開。
無論從妻子從母親的角度來看,她不曾疏忽職責,她任勞任怨,該做的家事面面俱到,下班再晚,四菜一湯照樣端上桌,她幾乎放棄了自己的所有社交,專心把家庭主婦和職業婦女的腳色顧好。最後,卻落到被離婚的命運。她心底升騰的怒氣,讓她被焚燒得要失去理性,她衝向廚房,掀開刀架上的防塵布…,卻頹然地趴在流理台上流下隱忍許久的淚水。
她要找誰去控訴?
***
他,站在客廳門口,看著沙發上女人抽動的肩膀,明知她在哭泣,卻不想走上前去安慰她,只在心底說著「對不起」。原以為婚姻是人生必走的階段,只要是一男一女的組合即可,娶誰都一樣。當時他戀愛好幾次都失敗,相親相了太多回覺得實在乏了,最後才選擇她當作填空題的答案。他告訴自己不要貪心,有多少人了解愛,又因為愛,才讓彼此成為夫妻。
那男人曾形容女人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多血腥啊!再濃郁的愛,豈能把對方嵌進自己的身體裡,只能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各自呼吸和心跳,隨時可以接近或分開。
他不忍心繼續把她綁在這個無愛的婚姻裡,所以選擇分開。她現在還處在驚嚇中,不明白他的決定,只要再過一陣子,她就會感謝他,沒了他,她才能看到人生中不同的風景。
而他,不像她所想的,軟玉在懷,跟那個與他同吃法國料理的女人走過餘生。他想要的,只是自由。
他沒有帶走太多行李,只有兩個大箱子,其他的隨她處置,房子、家具都留給她,唯獨開走超過十年車齡的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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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自己跟遊民差不多,東北季風一陣強似一陣,卻無家可歸。
一直以來,旁人都羨慕她擁有一個不錯的家,她明知是個假象,可是,只要出門以後,不管走得多遠,都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就夠了。即使進門時沒有熱情的懷抱,卻有一盞盞的燈,雖然昏黃,總也是光。她這樣想錯了嗎?
相親之後,他們總共約會了三次,她感覺得出來,見到他,自己的心跳並未加快,可是他完全合乎一個做丈夫的條件。嚴格說來,結婚以後,他沒有疏忽過丈夫的責任,下班準時回家,假日偶而也會跟她去看海或爬山。有了孩子以後,餵奶、洗澡,甚至寒流過境的夜晚,他會趕在她前面起床顧孩子。
參加同學會跟大家聊起來,同學們幾乎都是這樣過日子。只要不奢求,他們的婚姻應該可以走得很遠。
父親的外遇、母親的眼淚……,帶給她太多傷痛,所以她行為舉止小心翼翼,好像一個演員,在舞台上演著妻子的腳色,只要自己背妥台詞,沒有走錯位,表情也中規中矩,她就可以做他永遠的妻子。她怎麼想得到,因為彼此間沒有愛,他不想繼續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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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在事先置辦的小套房裡,身上的沐浴精味道,讓他想到了已經不是妻子的女人。她喜歡橘子的清香,她上賣場也習慣幫他買同樣的味道,久了,連他也用同樣牌子。
迷迷糊糊睡去,忽然聽到鄰居嬰兒的啼哭,他下意識從床上跳起來,以為是孩子夜裡餓了,才記起孩子已經念小學了。
他也曾試圖從其他女子身上尋找激情,可是過沒多久,他就倦了累了,他受不了對方不斷手機留言,說她好想他,怎麼不跟她連絡……?他似乎過了花心思討好女人的年齡。又好像,他也沒花多少心思在前妻身上。沒追求、沒溺寵,包括相親在內的四次約會,甚至連像樣的餐廳也沒帶她去過,她會點頭答應結婚,他也很意外。是他辜負了她,以為讓她在身分證的配偶欄寫上他的姓名就足夠,而他只要本分扮演丈夫和父親的腳色。卻忘了,他們住的房子雖然有窗有門,陽光卻進不來,愛該有的溫度都被牆壁阻擋在外。
過了午夜,他起床倒水喝,狹窄的套房走沒幾步,他就踢到了櫥櫃,痛得他跳著腳大喊,卻沒有人輕聲問他「痛不痛?」隨之幫他擦藥。他坐在單人沙發上,抱著依然疼痛的腳,突然懷念起有著孩子的吵鬧聲、溢出前妻炒菜香味的家。
***
她半夜做惡夢驚醒過來,起床上廁所,卻被鏡子裡的另一個憔悴的自己嚇了一跳。她抱著棉被哭了許久,告訴自己,要學著習慣成為單親的生活了。此刻她終於了悟,婚姻不是買票看電影,時間到了就要進場。
再也睡不著的她,滑開手機,聽著一首首的歌,張震嶽那首「自由」突然跳了出來,她跟著嘶吼,「你已經自由了,我也已經自由了。」那時不懂這句歌詞,現在,似乎,懂了。自由的滋味,闊別許久,快要忘了。
於是,她在手機的line群組裡,留言問同事,你們週末約去哪裡唱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