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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薈〉《中華現代詩獎得獎作品之一》現代詩的詩書合璧
■沈榮槐
現代詩是用白話文寫作的新體詩歌,是格式自由的詩歌,是以現代主義精神為創作主題內涵的詩歌,在當代文學中綻放異彩,引領風騷,令知之好之者樂之而神往,進而落筆起雲煙,分享有緣,利澤人間,文德巍巍,道範卓然,當可傳芳地久天長。
歲二0二四年甲辰之春,台灣中華日報、中國文藝協會、中華國際財經創意交流協會聯合舉辦第一屆中華現代詩獎活動,一時佳篇競秀,經評選脫穎獲獎者十六人,特請台灣文聯台灣書法家協會邀約十六位書法家,為書獲獎詩人詩作章句,以共襄盛舉,信可嘉善也,會長沈榮槐為誌因緣,濡墨書賀,同喜藝文盛事也。
傑出獎/雨水台灣
■陳義芝
水牛靜伏
清溪緩緩流過牠的足蹄腹背
如台灣,磐石安置大海中
牛毛般的雨水降下
落在牠褐黑的土地
多汗孔的肌膚
反芻去冬飽溢的穀香
雨中,牛把頭沉入水裡再歡喜抬起
平遠的視界順命安時
沿著田埂和泥畦
像農夫於午間進食時蹲坐樹下
自青草嚼舌的河岸
描繪霧雨蒼蒼的春原
犁耙牽引
一畝畝一頃頃的田土踢腿翻身
睜開童濛的睡眼了
攝氏十五度吹東北季風
祖先明示立春
溝水湧向田央,地氣上騰
萌芽的稻種如頑皮的孩子
被木鏝輕輕摟進懷裡
早熟的甘蔗懷藏甜蜜的心事
白胖的蘿蔔渴望除去厚重的泥襖
當香蕉展笑臉,鳳梨吐出青澀的愛意
天地和合美麗的正月
雨水從曆書下到田裡
從童年的夢流至筆下
濁水溪旁的龍眼開出細白的小花
高雄芒果準備好交接蜂吻
屏東蓮霧呵,早早就訂了初夏之約
而我──來自遠方
正子時之交,乘亂風而起
原本就是雨水
最親的兄弟
金質獎/日頭下的歷險──記沙家店戰役與整編第三十六師前梯隊老兵
■涂書瑋
老人痿坐。霧起的間隙
藤椅瞻望著天空中的睡意
小巷盡頭,日頭緩移
腳下倒映著時間的背面
沙灘被海水堆積,剩下
靜物與畫師頑抗
剩下這片被遺忘腐蝕後的街景
想著白鷺與赤麻鴨的翅膀
濡濕著碧綠色的行軍,呼吸
抑不住腦葉裡的逃亡
銅礮與槍聲在血管裡分頭突進
從無定河到古長城,從兒時的媒親
與家書的叮囑中脫困
脈搏深陷在看護婦例行的餵食中
他獨坐在晚間新聞音波外的空曠
在唇的顫抖與背的佝僂之間
癡呆的眼神倒映著濃霧漫漶的山河
找掩護!星光在泥河裡潛移,前排列隊
在黃土上撒開成絢爛的犄角。膛炮墜落
寂靜被栽種在腳邊。他決議衝決死神的
腋下。因為,忠誠是止痛藥
軍令是主義的碑柱。攘外必先安內
季節正謀劃著行軍日誌裡的死亡
如同狡兔與蒼鷹從不倦怠於
彼此,總是以本能衛戍著秋來的寒意
他突然聞嗅到一股幸福的氣息
俯拾的草木有股餘生的味覺
學習過在野黨與民主化的澆灌
卻仍未尋獲當年遺落在窯洞邊
一抹心動的豔黑。猶記得
睡臥在壕溝裡的月色,還未及告別
長眠的太行山,江南卻挾帶亞熱帶的腥臊
狂烈奔襲至島嶼海岸線的鳥籠
獲報,白崇禧退守武漢,長江
正在搖晃。從廟埕吹來的微風
也還未叫醒客廳牌位裡的老伴。此刻
他撿起自己的影子,藏進汗衫的破洞中
斗櫃上音頻微弱的收音機,正傳來
海峽中線的潮藍熨染過的軍機聲
金質獎/飛落虎尾
■陳俊志
從虎尾到岡山,天空
是每一期練習生的畫布
輪胎擦拭著
前一次軌跡的錯誤
反覆背誦的口訣
還清楚牢記著,初次的緊張
未來的航線,仍停留在視野之外
蔚藍海峽外,留白的餘裕
青春正賣力抹塗
於是黃昏填補了蒼白
加掛的油箱裡,還有許多熱情
焚燃出
國家曾經的凌雲艷彩
無數氣流巡弋
迴旋於黯影殘光
振翅之後,一個輕巧轉折
忽見空軍司令部附設小學
有無數鋼鐵鑄造的
和平,撐起琅琅書語
機場跑道,已逐漸落妝
或許疲憊仍待洗滌
烽煙的殘火,油漆著無聲的破敗
你仍可以,漫遊
微笑地穿過竹籬,細數莿桐落葉
糖廠五分鐵軌,輾過百年興衰
霓虹升起繁華
統治者再也壓榨不出
暈散的糖蜜
你只好把語言緊鎖,藏在
塵封的飛行外套裡
再將勳章,輕輕摘下
投進歷史的影痕
一轉身,落日灑入鑿空的眷舍
一幀斑剝的照片飄落
像蟬翼般輕響
金質獎/在獸魂碑前剪下悲傷的尾巴
■邱逸華
傷痕覆蓋傷痕
甩動的馬尾失去蹄聲
石獅子咧嘴
氣吞屠宰場冷卻塔的風煙
碑前坐鎮翹著麒麟尾
春日的獵場裡,黑狗非狗
白狗也不認自己是狗
牠們都拉著細瘦的腰
穿梭花叢走著狐狸步
矜持作態地將嚼不爛的耗子
埋進土中
而兔子死後牠們便成為亂塚的神主
懷念互咬雜毛,垂涎祭肉的前生
祭肉前生來自一場精密設計的豢養
松阪、胛心到蹄膀
脂肪一寸寸增長,死亡便步步進逼
電擊、錐頸、放血、燙洗、去毛……
開膛剖肚、蓋印針編
出生就為實現一組神聖健康的號碼
向祭臺獻上最溫潤的油花
肥厚的油花從不屬於流浪的獸族
牠們以嶙峋瘦骨,病態地
懷戀背棄自己的(主)人
無須說服,牠們眼見這世界多的是回不去的家
腥羶的戰場,不遠以前都曾乾淨溫柔
「嗟爾靈魂,天外飄零」(註)
擱淺的鯨豚、路死的石虎獐鹿、屠場的六畜與失家的貓犬鼠兔……
請釋放執念列隊來碑前拓下掌印
落痂的腿腳將重新健捷如少年
隨尖碑指向天階
天階之上,有童年的草場與子宮海洋
「望速輪轉,及早超升」(註)
我在獸魂碑前剪下一朵朵悲傷的尾巴
將不及滴落的淚珠與無怨的憂傷寫進志怪
此後唯赤子能聽聞獸靈的喜笑哀哭
蓮花在蓮池裡結子
白雲在飄風中蒼狗
冷卻塔的煙塵輕吐著告別的祝文
牠們群集獸魂碑前深情凝睇這世界
最後一眼
彷彿沒有來生
註:括號中二句均引自1931年蘭州街屠宰場獸魂碑(1974年遷至信義區天寶聖道宮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