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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月光下,此花幽獨 ── 姜白石

  • 水晶

不太確切打什麼時候起,我戀上了梅香。

陽明山居甚久,國家公園內的梅林、某幾處私藏的山路秘境、距陽明山腳不遠的士林官邸,每年北風漫起寒意,皆皆是我流連尋香之地——是屬於我所親暱,古典的,冬日的香息。

梅香逸雅。人有人品,詩有詩品,那花之香呢?亦是有品的。

明潤的玫瑰,同為我所深愛,初夏少女似的甜美,愛情樣嬌嫩。梅香初聞,馨盈馥郁竟與之幾分神似呢!可細品便自不同。梅,總有漬浸了雪意的一縷清冽——即使彼時,並無雪。

與冬梅相聯之記憶圖景,除了暗香流轉,有戴著茸茸毛帽、凍得瑟瑟發抖的我,還有那共同賞花的人。

好景,佳辰,風華物美,之所以在心中難以抹滅,總因為,當中封藏了故事。可故事與我,有一天,都將走入黃昏,成為暮色下的一幀翦影。

我想,所悟所思,姜白石也是這般。

 

自合肥一段情事後,梅,更多、更頻密地出現於白石的文字裏。

該如何想像,那位彷若梅之化身的女孩?只知她善彈琵琶,而閱讀姜白石勾出的形影,卻是多麼迷離——冷冷月色下,為他皓腕折梅,「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又或,春時花美正在水之彼方,與她同泛小舟去追尋,「木蘭雙槳夢中雲」,「玉鈿何處尋」?

南宋紹熙二年凜冬,姜白石受摯友范成大邀約,至范府小住了旬月。范成大曾官至參知政事,府邸自是錦繡華貴的,府臨南坡,坡上梅圃展延,開綻如一片新雪。

許是月色,月光冰瑩,花色也清瑩;故而白石便憶起——「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我多麼喜悅這月光下的笛聲啊——自無數唐詩篇章,自更早前,梅花三弄的桓伊。竹管空心,吹奏者氣息如風,吐納著夜,花,與月。樂之念,來自這眼前的人,更來自某個悠悠的遠方。

雕窗外植有修竹,冷香低迴隱約,陣陣送入瑤席。席面是怎生精緻模樣?先不贅言。而我忖度,窗畔定有新插的梅枝。宋瓷天下冠絕,也許是豆青色的汝窯?青淡釉彩溫潤如玉,梅蕊的纖影披著銀月光,朵朵斜映窗櫺。或者,是南宋時更盛行的龍泉哥窯,微白中略黃的內斂釉色,托起一株硃砂紅萼。

 

紅萼無言,耿相憶。

若依葉嘉瑩 (大家都喚她葉先生) 的釋義,姜白石在范府中所做《暗香》及《疏影》兩篇絕唱,《暗香》緬懷了舊情,而《疏影》,則更著墨於家國之悲慨。我深以為是。

雖然以花為夢,但不要忽略,白石畢竟是南宋半壁江山下,飄零的文士。年方二十二,他寫下《揚州慢》;中年後移居杭州,所做的《古怨》;都淋漓抒發了此番沉慟——「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滿目江山兮,淚沾屨」。

奇作的誕生,背後彷彿總有一雙神妙之手,鋪墊因緣與遇合——比如白居易與琵琶女,潯陽江岸的相遇。

冥冥中自有天意。這「天意」,實是另一種層面的,神聖的書寫。而詩人的秉賦,是能為樁樁難描難畫、匆匆即逝的緣法,繪下精魂。此次的賞梅之行,姜白石逢遇了小紅。

 

我的想像中,小紅姑娘是活潑的,又靈動恬婉的,歌聲當然甜美。她身繫紅裙,這一襲紅,或許是《紅樓夢》中提過的「茜色」,或許是唐以來艷妍女孩兒們最喜愛的「石榴紅」,但更多的可能,是宋朝服飾中較低飽合度、更柔軟、淡雅的「輕紅」。

且我還要私下「腦補」情節,偏執的認定,范府華席角落,細雪初積的寂夜,瓷瓶內新剪的幽姿,就是小紅園庭中採來的啊——絮雪落,而無聲,卻有白石的簫韻,紡在她眉心。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是詩篇,也是悅目又賞心的音樂畫卷。是不是?若沒有這場際遇夙緣,何來此一首膾炙人口,人人都會誦讀的詩章?

才子吹簫,佳人輕唱,浮舟盪過煙波。而小紅唱的,正就是姜白石才作的詠梅新篇——《暗香》,和《疏影》。

 

是的!這是兩首可歌、且可入絲竹的樂韻。由白石親自譜曲,至今還存留有曲譜。

文學史中,都道姜白石最是「清空」與「騷雅」之佼佼者;繼蘇東坡辛棄疾之後,能與他們分庭抗禮,並影響了南宋及其後諸多詞家詞筆。

這真是令人驚異!因為,姜白石在中國音樂史上,同樣具足分量。能夠於音樂與文學雙領域都取得如此高成就,珠光般寶彩,真是無比珍罕,屈指可數的。

所以當我讀到白石逝後,好友蘇泂為他賦寫的輓聯——「除卻樂書誰殉葬?一琴一硯一蘭亭。」委實心酸……同為音樂人,是我的前輩呢,我更覺傷惜和不捨。

南宋嘉泰四年,臨安城發生了一場怵目驚心的大火,祝融烈烈,焚燒數千民宅,白石的草堂,也在其間。本就無多的家產,付之一炬,他的三個孩子,也葬身火海。

晚年時,貧寂的身邊還留下了什麼?一張琴,一方硯,還有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對!你可以看出,姜白石還是一位極優的書法家!

 

白石樂境,幽而澹。若音苻能綰合色彩,那麼,姜白石的色調,是藍涼的。就如同他的字眼凝煉,白石的樂律,亦顯清臞。法度謹嚴。

然而,在法度與格律之間,流動有霧與風,光影與幻變。獨特的「空」,那亦是他善操琴、笛、簫,相應相伴而來的美之特點。

前一陣,網上看了日劇《First Love初戀》。滿樹繁麗盛綻的紫丁香,是女主角也英的青春紀年。愛的回憶。要想尋回昔日的足蹤軌跡?這花,這樹,這芬芳,是不可遺漏的關鍵鑰匙——能開啟一道門扉,通向心之深深處。

紫丁香,之於也英,非只關懷舊而已。

 

一直以來,我熟諳《暗香》、《疏影》和《古怨》的曲譜。葉嘉瑩葉先生說,《疏影》中白石所落筆的昭君,可視作對徽欽二帝去國之借喻。但,那又何嘗不是白石對沉入暮色、就將片片吹盡的一切,他的歎惋,與自比——華年,愛情,紅塵的挫磨,江山家國的破碎。

魂魄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詩人摹繪了那軌跡,以清空之筆。

而我,描一描姜夔,以淺淺霧藍的調色傾聽。也……非關懷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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