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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之外/蛻路
■林佳樺
宜蘭老家門前蜿蜒著一條深溝,順著溝道方向瘋長大片雜草,野鳥、水鴨、爬蟲常在那兒窩居,我常覺得自己住在自然生態區。我家進門玄關立著兩臂長的鐵夾及木棍,門外若傳來路人驚叫,爸爸便提棍持夾往外衝,要我聯絡消防局。
每當春節過後花草出芽,蟄伏了整個冬季的蚯蚓蜈蚣也出土活絡筋骨,萬物彷彿以它們的甦醒宣告冬季即將結束。
那天放學路上,個頭才剛抵爸爸腰際的我、舌齒正努力分辨「疑似地上霜」的ㄙ與ㄕ,看著凹凸石地上一灘灘水窪,多道細流緩緩蜿蜒,深覺宜蘭的春季是條久浸水裡的毛巾,怎麼也擰不乾,濕黏、霉味陣陣。我朝那些細流前行,家就在水流後方百來尺處,專心分辨ㄙ與ㄕ的我還刻意踏地製造水花。突然,一條水流在兩臂之距的前方立起上半截,下身則盤繞成圓,宛若細流分支的舌尖吐著信。我雙足如陷泥沼,身體與體溫急劇下沈,被鉗子掐住了滾滾欲出的聲音,體內每條神經是欲斷的弦。對方一邊吐信,一邊靜待原地打量我,不知是否思索著如何以利牙一招奪命。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的恐懼及嗓音猛烈噴發。
與蛇初遇,約莫定調了我此後的處事方式。學校位於家門左轉直行一里處,從此上下學,我是朝反向行走,即使必須耗費較多的時間及路程。
遇事不攖其鋒,閃躲迂迴繞路成了我日後的行走模式——面對艱難學科、人際溝通、起起伏伏終難企及的夢想。爸爸常責備我逃避,是縮進殼裡的龜。但,閃躲不能是迎擊的方式之一嗎?
印象極深是我常在大門縫偷覤爸爸與消防人員各持長夾與蛇鬥法。幾次爸爸的鐵夾鉗住吐信的頭,彎曲身形一會兒迅捷如點燃後扭身的鞭炮,瞬間又優雅如迴旋飄飛的彩帶舞。驚心動魄的對峙後,獵物最終被囚在密籠裡。
爸爸偶爾會將被車輾過、幾乎曬成標本的蛇乾,或將留在馬路上的透明蛇皮帶回來,強迫我正視幾眼再扔掉,他認為遇到困難挫折就是要強碰,再痛,咬牙忍耐定能熬過,我的逃避是慢性止痛藥,吃多了會傷身,認為我的閃躲是對事物不瞭解,總說蛇有什麼好恐懼?眼鏡神是尼羅河神的化身,為了保護豐饒作物的三角洲,也是印度毗奴創造萬物的象徵,是生的主宰,但我視它為死神的代言,只是彼時我只會用搖頭或沉默面對爸爸的嚴詞厲語,不與他交鋒。
我到了青春痘萌生的年歲,對爸爸的出言頂撞也開始萌芽。與他正面交鋒的那陣子,他常感覺累,沒多久右腰側刺痛,有多根細針鑽入骨椎,數日後肌膚遍佈疹丘、水泡,會癢痛、灼熱、胸悶。爸爸掀衣,右腹及右背肌膚因反覆抓摳而紅腫,上頭浮著數朵奶黃膿疱,附近的肌膚乾皺起屑,一片片奶白薄霜似的鱗甲,遠看彷彿一條赤蟲纏腰。
這病名是皮蛇。
爸爸治病過程類似與蛇鬥法,聽說此物繞身一圈,生命便宣告結束,因此當斬。我們遍尋中西名醫,親戚推薦的清熱解毒藥及民俗偏方:先以艾草淨身,母親持鋤拿鏟,繞著爸爸揮舞,隔一陣子又以線香灼點水泡,聽說此法可以點瞎蛇的雙目,牠便找不到獵物。
數日後,水泡復起,更加紅腫,傷口流淌組織液,引發蜂窩性組織炎。我認為療法偏不勝正,爸爸則是全力拚搏,只要有一線生機都不甘放棄。也許受到這種鬥志的影響,我也開始積極地陪他看病。面對磨難、考驗是要這樣啊。我如此地想著。
可能鄉下醫療資訊不夠,延誤就醫黃金時間,爸爸這病難以斷根,時常聽他呻吟著灼熱刺痛,下腹有針由裡層的骨髓向外扎;有時病痛緩和些,一旦他勞神失眠,不知窩藏何處的蛇卵又開始孵化,幼蟲數日內便迅速長大,擴及脖頸處。幾次爸爸嘆風水輪流轉,以前制伏爬蟲的矯捷身手,如今卻被飛蛇纏身,那片赤底白鱗勒得他坐臥不得,好似全身被毒液蝕腐。
此疾恍若生得一雙無影腳,未經察覺時便迅速鑽入爸爸的神經底層,要牠離去,卻欲走還留。如此拖磨多年,爸爸由起初勇敢、頑強地試圖壓制對方,漸漸地倦怠、無力了,每當尋得祕方,症狀看似好轉,不一會兒又再度惡化,才驚覺那條蛇歷經冬眠蛻皮後,身形又肥厚了一圈;爸爸的身子卻是日漸單薄,口吻也有了負面想法,「人生有意思,按捏欲拖磨偌久?」他不再勤勞地按時服用中西藥膳,流露束手就擒的疲態,他愈來愈像小時的我,蛇在那頭,我們都害怕地朝反向行走。
爸爸為病所苦的那些日子,巷子原本不平的石地鋪了新柏油,家門前方大片雜草改建成樓房。門外許久不聞路人尖叫了,漸漸地,我朝反向、繞路上學的次數只剩零星。
這病拖太久了,為病痛所苦的爸爸消沉、不想出門,家裡時常是滯流鋒面過境。也許成天窩在床上休息增強了免疫力,某天,爸爸身上赤白相間的水泡膿疱迸裂、進而黑紫、結痂,蝕骨刺痛的發作期漸漸拉長。身體多年來與痛共處,偶爾進入刺痛休眠期時,爸爸便趁機在家門外閒步晃晃。病毒休兵時刻,爸爸重拾了某些小娛樂,他快速計劃來趟美食之行,有時慢慢騎著單車,巡田水似地閒晃。
我後來到台北讀書、工作,帶爸爸求訪大都市的名醫,但痼疾仍舊反覆。歷時多年與皮蛇對峙,爸爸對待其它棘手病症如三高、胃潰瘍等慢性病,也不再像早年那般積極治療,以往他每年都會到醫院做公教人員體檢,後來對健檢是能避則避,認為知道病症就要限制飲食且多煩憂,不如自在吃喝來得舒心;他也懶得定期回診拿胃潰瘍處方箋,眼不見耳不聞,心便能平靜,我苦勸要對症吃藥、按時就醫,他索性把我趕回台北工作地。
有次視訊詢問爸爸的身體狀況,他恰巧在家門口散步,談起由於台北人來此置產,老家附近新建了許多華廈,是。我找了Google Maps空照圖輸入老家地址,附近蓋起的樓房如電玩遊戲「樂高世界」中疊起的積木屋,往昔時不時鑽出爬蟲的草叢成了只能在夢中反芻的記憶。我想起不久前返鄉,水溝重新整治,沒有昔日惱人的霉味,老家門口那兩枝長夾及木棍也呈現退休狀態,久站多年長了鏽斑,幾乎立成了兩尊門神。
視訊畫面裡,我瞄向爸爸頸項處皮蛇走過的暗沉棕斑,時日一久,身體經由代謝,斑點的色階淡了些。散步的他將門口的木棍充作拐杖,持杖的佝僂身形這些年來被許多有形無形之物壓得扁扁的,好似昔日路上曬得乾硬的蛇身。可惜這身皮無法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