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琬蓉
電影《迴光奏鳴曲》中有扇難纏大門,戲一開始女主角女兒拖拉行李準備離開公寓,然而壞門硬生生橫阻去路。女主角急忙致電鎖匠,女兒則佇立門前一臉不耐,最後禁不住等待,煩躁的伸腳狠踹,門於是被踢開。
之後全是女主角戲份。孩子離家,丈夫失聯,她自己飯碗不保,更年期又來到,偏還得顧生病婆婆。她一語不發走過生活,其實也無人聽其絮叨,只能孤單播看雙人舞影片。與此同時,鄰牆嘲諷般傳來男女雲雨聲響,滋生她愛的慾念,於是藉由幫受傷男子擦澡,渴愛雙手透過毛巾,一寸寸延展各種可能,直至畫面停格兩人交握的手。
她與他會是愛嗎?她不願多想,只是開始敷面膜、裁新衣、塗口紅,穿上久違跟鞋走進餐廳,沒料到離家女兒也在裡面,而且正與男友卿卿我我,拒接母親來電。她邁出的步伐不自覺又跨回家,習慣性旋開光碟,心思隨影中人漫舞。前進後退,又前進,又退回,當再度回到黑暗病房,明白自己與男子間終究是慾,不是愛。
而且那扇門又來了,於〈給愛麗絲〉播送時再次困鎖屋內的人,不過這次她不再輕言放棄,多次用盡全力撞擊,終於得以破門而出,然後片尾曲奏下,女主角名字初次登場,她叫玲子,身邊散亂著來不及倒的垃圾。
陳湘琪的封后之作,影評卻表示乏味。或許是沒有華麗大場面或高潮迭起的劇情,甚至連對話都寥寥無幾,有的只是中年女子的幽微內心,而誰想知道中年女子的內心?
其實在這座島上,存有數之不盡的玲子,我家就住著一位。
我在外地讀大學時,母親賣掉舊屋,新居比原本大樓多扇鐵門,每一陣子我自宿舍返家,長長鑰匙插入鐵門後,無論如何用力總無法順利扭轉,換面嘗試,結果仍舊一樣。我調整角度左右旋動,沉重行李同時壓負肩頸,於後背不斷蒸騰出熱氣與汗滴。而樓下黑狗感受到動靜不停狂吠,吼聲證明牠健壯有力,怕狗的我害怕牠隨時上衝,於是焦慮的拍門按鈴,母親聞聲趕緊前來。
母親大多在家,除了拜拜與買菜,外出時她習慣鎖上自己房門再離開,有人在也一樣。母親燒得一手好菜,懷念飯菜滋味時我便搭車回家,卻害怕她在午晚餐間的空檔,反覆向我傾訴生活的怨懟。當時的我還不想懂母親所思為何,因此一心外逃,工作後更不願快活日子沾染鐵鏽,於是索性減少回家次數。而且,不回家就無須費力於那扇難開的門。
大掃除、颱風停水、電器壞損,任何關鍵場合我都不在家,母親也鮮少撥電話過來。我享受青春,也獨自嚙啃寂寞,偶爾返家帶母親用餐購物,若見她顯露怨言線頭便旋即轉移話題,通常她就靜默無語了。
《迴光奏鳴曲》上映同年,在我觀影後不久,母親身體出現異狀,我陪她進行一系列檢查。看診醫師與母親年紀相仿,儘管年過半百,但自信爽朗的他仍存有迷人風采,使母親心生傾慕,回程路上不斷提及。第二次踏入診間,醫師眉頭緊皺報告她須動刀與化療,母親優雅道謝走出門後,默默到人煙稀少角落,像個小女孩般放聲哭泣。不是沒見過母親哭泣,但我第一次懷樓母親安慰她。
開刀前一晚我陪住醫院,睡前拉上布幕後,一向保守的母親忽掀開上衣,於我眼前裸露胸腹。她要我觸摸她糾結硬塊,告訴我這就是病,千萬注意。
她的舉動使我震驚,也憶起母親曾說我是三個小孩中,唯一吸過母乳的。雖然只有兩口,雖然我早記不得,但我忍不住反思母親於我面前兩次的袒露,竟相隔二十多年,這中間年歲我都在做什麼。穿上衣服後她無法入眠,不停向我重述她的成長,她的父母親以及她自己。我靜靜聆聽,決定不再躲避。
術前幾小時須植入人工血管,我和母親於醫護室等待。前個病人走入小房間後,再次走出時面無表情,彷彿無傷無痛,只是病衣上佈滿一大片血漬。燈號亮起,母親起身,我很想牽起她的手逃跑,但又無法,只能眼見她的衣服被命運打上紅印。
人工血管順暢流通後便是開刀,原以為這種時刻會像好萊塢電影,一群人圈圍正要推進開刀房的家人,並於病床旁握手擁抱與打氣。現實是那天大家都要上班,只有我陪伴母親,且臨近開刀房前五十公尺我便被攔下,護士請母親坐上輪椅,接著推進去。我望向母親孤獨背影,忽覺她和玲子於此重疊為一。
她們都是一個人,她們是同一個人。
被推入開刀門的她,姓名燈號由墨綠轉橘,我凝望LED白管裡橘紅圓粒,每一粒都像母親血珠在我眼皮跳動。門內的人此刻沒有意識,也暫時失去時間,留在門外的我則是每一秒都綿延漫長。幾小時後,家人陸續奔赴醫院,我們目光全聚焦於電子顯示器,終於,母親從恢復室被推出,而她見到孩子們的第一句話居然是謝謝。我追問母親疼嗎,是否請醫生再開止痛,她搖搖頭,只不停說謝謝。
「謝謝,謝謝,麻煩你們過來。」母親客氣的說,像對陌生人般生疏。
那一刻我想無論門再如何難開,一定要常回家。
手術後是一系列治療,一次療程約需住院二至三日,我注意到母親離家後不再緊鎖房門,可能是為了通風,或方便我們拿取所需物品去醫院,或許還有其他原因。住院期間醫護人員會不定時巡房,母親會淡淡塗上口紅,整齊換上同色系保暖衣,等待醫生可能的到來。大約帶妝躺床並不吉利,因此即便她口紅抹得再淺,護士總敏銳察覺,並提醒要擦拭乾淨。
我與姊妹輪班照顧,密集往返醫院住家,頻繁面對那扇鐵門後才發現,把鑰匙插入後須將鎖頭拉抬幾釐米,如此便能輕鬆轉開門鎖。當我旋開鐵門,走進偌大無聲的公寓,走入玲子與母親獨自留守的家裡,揣想她們如何面對空蕩房間以及無限流長的時間。誰曾讓母親起舞,或是送上幾張光碟。玲子寡言,母親雖較多話,但說出口的不過片段,經由《迴光奏鳴曲》我才完整看見母親的世界,也理解她為何曾緊鎖房門,並釋懷自己長久的懦弱。
玲子家大門很難走出,我家的則是不好進去,然而無論是哪一扇門,都需憑藉足夠的力量才能通往想去的方向。
《迴光奏鳴曲》上映時,其實母親已悄扮玲子數十年,但現下她已不是玲子,我也不再是戲中那位女兒,而那些難纏的門或許正逐漸消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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