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柏拉圖的〈會飲篇〉,藉女預言家狄俄提瑪之口,描述愛的階梯論時提到,對美的愛,其實就是對隱藏在美的表象背後的的永恆理念。據此,墨西哥諾貝爾詩人歐塔維奧.帕斯提出一句慎重的警語,認為愛情形象的死亡將會是文明的終結,在其著作《批判的激情》中斷言:「當代愛情的衰竭是人的觀念和靈魂的觀念墮落的結果。」並著作了《雙重火焰——愛情與愛欲的幾何學》一書,專論愛情與愛欲。
帕斯側重肉體層面的熱情,精神類似海德格的「向死而生」,卻更充滿激情與對肉體的狂熱。他把詩歌稱為「感官的箴言」,發揚出一套精彩的學說,認為愛欲是「性欲的詩歌般的比喻」,「肉體是愛欲的詩歌,而詩則是語言的愛
欲」。從而,連夢境都與愛欲交錯,詩歌借助感官,肉體轉為意象。詩歌與語言之間的關係,如同愛欲與性欲的關係,皆非線性進行的型態,擺脫實際功能性而更趨於創造性,例如詩歌不同於日常語言,不以溝通為目的,而因其非實用性,無以耗損、折舊,更長久地保存了下來。而愛欲,不同於性欲之一成不變、以繁殖為目的,而持續不斷地變化,近似創作的型態,生機無窮。
另一位也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俄籍流亡詩人布羅茨基,似乎與帕斯一樣,是受到了柏拉圖的〈會飲篇〉的影響,以對美的愛指涉對其背後永恆性的愛。在其散文〈第二自我〉中,布羅茨基寫了段有相近意義的話:「愛情就是面對現實的一種態度,通常是某個有限的人對無限的物所持的態度。」他提出,一首情詩就是一次被啟動的靈魂,「不妨文明地假設,藝術活動與性愛活動都是人們創造力的顯現,二者皆為昇華。」
不同於在世擁有高階層菁英地位的帕斯,被補數次、常在流亡狀態中的布羅茨基,因其桀傲不馴與乖張狂妄,人緣並不好,但他闡述愛欲與創作的關係,更加側重形而上層面,說得好極了:「任何一首詩,無論其主題為何,本身就是一個愛的舉動。這與其說是作者對其主題的愛,不如說是語言對現實的愛。」
甚麼是語言對現實的愛?可以說,是一種巨大永恆對渺小有限的憐愛。布羅茨基的名言「這世界的任何一次擁抱都將以鬆手告終。」常被引用在愛情主題的文章中,其實這段話的原意是談苦悶。他主張擁抱苦悶,認為這是唯一能勝過苦悶的方法,「苦悶之所以能贏得關注,就因為它在其重複的、過剩的、單調的輝煌中,呈現出一種毫無雜質的純粹時間……它讓你們看到自己在時間中的無足輕重。」看似絕望,文末的迴馬槍又令人精神一振,「你們無足輕重,因為你們是有限的。事物愈是有限,它就愈具活力、激情、歡樂、恐懼和同情……激情就是無足輕重的特權。」
於是,創作者更加狂熱於創作,明知有限的創作難抵永恆,卻因此而傾注倍加的熱情。真正的渴望是朝向內在的,永不可能真正獲致滿足;創作者比一般人更為敏於時間,容易看透繁華背後的虛妄,明白一切想要與永恆抗衡的舉動皆惘然,卻因此而刺激創作活力。如同《戀人絮語》中主張,愛情不是符號,而是反符號,處於句式的邊緣,因此而孤注一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