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馬
年節時分,城市裡的食物都聚集於此,路上的人車正前往此,人們或許很餓,卻非為了飢餓而來。
雲海廳的珍珠白牆面有海浪形狀的壓紋,地面鋪設豬肝色地毯。每面牆上皆掛有一幅複製名畫。一張畫裡是一堆蘋果從斜傾的籃子散落至桌面,每粒蘋果像是有自己的情緒個性。另一幅畫裡的人在河畔草皮上悠閒散步,也有些人或坐或臥,河面上有帆船航行。
靜置於角落的那張,是一位吧檯女侍者。她眼神漠然空洞,雙手微張支撐著大理石桌面。坦露的胸前別著橘白相間的花束,優雅地暗示觀者非禮勿視。她身後的那面鏡牆,映照出餐廳內飲酒作樂的人群和娛樂節目,無法參與的世界剎時無所遁形,包含女侍自己。鏡中她的背影微微欠身前傾,戴高帽的男子正和她低語聊談或交易。他們談著什麼呢?她一臉疲憊。
五點半,穿白衣黑褲的侍者們,在入口處列隊迎接第一批客人。
「晚安。祝貴賓用餐愉快。」人群雲海般湧入。入座後,有的彼此寒喧,有的交換座位,他們才剛相聚又俐落起身各奔東西。
取餐區的佳餚美饌分類陳列,壯觀的食物森林等候飢餓的人類前來獵取。過一會,每張餐桌佈滿了各式食物拼盤,陸海空三鮮,蔬果煲湯,甜食冰品盡收眼底。他們要填滿的,不只是飢餓的胃。
「噁,媽咪!這個好難吃。」
「難吃別吃,放著。」
「生蠔來了,快去搶!」
「你怎麼拿這麼少?再去拿才能吃回本啊!」
「我整天沒吃,就等這餐。」
「這裡的食物不錯,比去年那家好多了。」
「咦,你才剛回來又要去,不坐下來好好聊天嗎?」
「你今年年終領多少?」
「聽說,他去年中風了,大概是過勞,飲食沒節制,又不運動。」
她不想來,說什麼人多怕吵又浪費食物很不環保的 唉,過年嘛。
「最貴的是哪種?你專拿那些就對了。」
「我好飽,休息一下,再戰一回。」
「小姐。幫我們收盤子,這些小孩都吃不下了。」
小姐來了。為了顧及客人的用餐感受,餐廳捨棄推車,要求侍者徒手或使用托盤搬運食器。他們因而練就出一手好功夫,彷彿盤子疊越高,成就越高。那些不雅的湯汁剩食,應儘速從白淨的桌面消失,以免破壞貴賓的好胃口。侍者們穿梭桌與桌之間,送餐與收拾所展現出的俐落流暢, 像是推進幕與幕演出的舞台工作人員。
歡樂的談話聲和杯盤叩擊聲,有如黑幕隱沒了他們的存在,他們必須敏捷無聲,舉重若輕。
牆上的眼睛微微轉動,吧檯女侍者自長遠的沉思中甦醒,她的視線盤旋在餐廳裡穿梭的人影。 熟悉這歡快熱鬧的氣氛,也習慣鎮日虎視眈眈的注視。幸好,她胸前還有花。
她看著白衣黑褲的女侍,他們稱呼為「小姐」。雙手托起碗盤,箭步走到她面前。她目睹了那——兩秒鐘的失衡,一個踉蹌,一疊高聳的成就哐啷摔落地面。鏡裡的她和雲海廳所有人都被瓷器撞擊聲所驚嚇,同時倒抽一口氣。她把頭前傾,為了再看清楚一些。當然,她的脖子並未長得足以躍出這幅畫外。有人正吸入一口麵條,有人正切下一塊帶血的牛排,也有人正要擦拭嘴角的油漬。此刻,這些動作都懸停了。
無論距離地板上的她或遠或近,他們凝聚的目光灼熱如聚光燈。她,在光圈中,臀部著地,雙腳屈膝狀似被折斷的筷子。她低頭把掉至光圈外的碗碟拾回拖盤上,方才那令人不安的三秒鐘結束之後,刀叉再度動了起來。
左側那桌的老太太撐著消化不良的胃,俯身撿起一支支如杯筊叩地的白瓷湯匙。右側那桌的母親放下餵食孩子的碗,上前撿起她剛被收走的菜碟。角落那位男士,起身又坐下,畢竟,眼前有兩位善心的女士已足夠。他在心中代替其他男性,由衷感謝她們的善舉化解了尷尬。
女侍面無表情地從豬肝色地毯站起來,手中的碗盤堆疊得有些歪扭,但她的頸項、背部、腰間挺直如峰,傲然不屈。連伸出援手的兩位女士都不敢親近。
「怎麼連句謝謝都不說?」
「至少應該笑一下吧?」
她們退回座位,眾人的目光光圈漸漸淡出。不久,被收拾乾淨的現場又被往來的客人踐踏。他們離開時,鞋底多多少少會沾上一點污漬。沒關係,摩擦摩擦的,很快就沒了。
她見證了一切。每日站在吧檯後方八至十小時,看盡了奢華享樂的生活。然而,現在,所有的喧囂暫隱身後鏡中。她支撐身體的雙手緩緩放鬆,因為有人替她摔了一跤又重新爬起。她為此感到遺憾又驕傲,好似她們兩人長久以來都站在同一陣線。她也不卑不亢的去應對吧檯前的每一張嘴臉。但她沒那麼幸運,未曾被賜予那幾秒鐘緊繃的靜默。
雲海廳的人們,那瞬間他們心中泛起的一絲絲憐憫,還秘密地參雜著一點難堪。畢竟,誰願意自己的貪得無饜被摔擲在地板上赤裸裸地檢視呢?他們繼續咀嚼,繼續沉浸在酒足飯飽後的精神渙散和愉快之中。
夜幕低垂,食客們拖著疲倦滿足的身心返家,雲海廳的爐火方歇,清場工作尚未結束時,社群網路上流傳著一則打卡貼文:「大年初一,飯店餐廳的女服務生累到手滑秒摔。好心的客人上前幫忙,人間處處有溫暖!認同請按讚,歡迎分享。」其中一張照片,特寫白衣胸前沾染的黑褐色醬汁,另一張是兩位女士和女侍俯身低頭撿拾的畫面,三人蹲踞成一個和諧的三角形。靠近她們的牆面上,有一幅裱金框的畫作。若把相片放大,可以看見畫作下方的標題卡寫著:女神遊樂廳的吧檯/馬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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