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王悅嶶
炎日的午後。
小城中有個「水塘廣場」,場中,塘子一座,石頭都有世紀了,梧桐繞水,秋黃夏綠,冬日更有一番靜默蕭條風情,此際則是一池青。小廣場的咖啡座,從門前伸到水邊,一杯咖啡所費無幾,桌椅就是簡簡單單擺著,上面落著葉子花果,沒有奢華。南方口音的侍者,帶著陽光笑容,為你送上奶泡咖啡與涼水一杯,你覺得這平凡的享受,就是生活的甜美。你感到這一杯咖啡,就像水塘的石塊、像池邊的老樹,沒有動搖的理由。
然卻不是。誰能想到,這樣一杯平凡咖啡,就在某日忽然停格,在這個人們以日常的咖啡時光建構生活的國度裡,完完全全消失。
咖啡時光被禁閉了。早晨的可頌、嘴角沾著奶泡,在街角的咖啡座欣賞路過男女,這樣的生活沒有了。午後的expresso,坐在你的老位子,俏鬍子的侍者對你點頭慧心一瞥,這就印證了你在這地方、在這城市的身份,這般日子沒有了。午晚餐的談心愜意時光通通禁閉。
梧桐樹下的小館大門深鎖,侍應生已失業半年,老闆現只能躲在櫃台後,像個賊,給偶經的路人賣一杯外帶。精美的法蘭西瓷器餐盤與水晶杯源源賣往中國與澳洲,那裡有美好人生,但這裡,現磨的濃縮咖啡,現只能裝在塑料拋棄杯;精緻的法式生活,就在短短一年,尷尬地努力學著把自己遷入一種外帶與速成的新文化。
星級大廚失去了舞台,被迫賣起裝在塑膠餐盒的漢堡跟咖喱飯;高級牛排館的碳火烤爐烤起了外帶Pizza。盛在玻璃高腳杯、在露天餐座上倒映著天光與樹影的餐酒,彷彿已是隔世回憶。
優雅的法國人失去了咖啡座,一手捧著外帶,一手艱難想摘下口罩,眼神尋找一處無風的街角或向陽的所在,澀澀飲了手中咖啡,保持瀟灑,說聲「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
封城、宵禁輪著來,失去咖啡座只是冰山一角,很多人失去的更多。工作一天剛下班,剛好是宵禁了,來不及買菜,冰箱是空的,外食沒有,而且不准外出。遠距工作的人,在家還要看孩子,情何以堪?好不容易熬到週末,擠入超市補完貨,天色還不錯,想帶家人去郊外散散心,不准離家超過十公里……工作與生活天翻地覆,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多久?
只因重症病患達到三千大關,病床快滿了,所以全民必須忍受這超現實的待遇。現實地來看,這是一個有著近七千萬人口的國家,這國度的醫療資源,就像不少歐美鄰國情形,經年累月,被政客們剝削裁減,拿去做外交、買武器,吃飯夜宴,他們自以為先進,人人都能仙年,重症病房跟醫護人員數目經年削減、口罩庫存直接扔進垃圾箱。
於此同時,國境的界線繼續形同虛設。入境旅客的居家隔離,在法國只是這一兩週才聽說的新鮮事。記者們興沖沖跟著管區警員去登門抽查剛從印度、巴西等超級疫情國返抵國門的旅客,不過這些居家隔離者,在為期十天的隔離期中,「如有必要」,每天上午十到十二點可以外出,這段期間不會抽查。真令人啼笑皆非,是真的不懂防疫呢,還是壓根不願有效防疫?
那,三千位不幸的病患,還有據說累計高達十萬倒楣陣亡者,都是些什麼人呢?
首先,歐美養老院文化盛行,許多高齡者群居在這些機構,受到探親訪客或照護人員感染,很容易就全軍覆沒,這一點,跟中華文化下的家庭社會組成,截然不同。慢性病、肥胖、各種亞健康症狀......這些確實都是使新冠易於發展為重症的直接條件,而這些,無一不是現代生活的後遺症。我們的現代生活,帶來了長壽的普及跟慢性病的普遍,現代人,與他的天地本源越來越脫節,卻自以為掌握著主宰天地的鑰匙。這樣的生活方式,如今遭到看不見的新病毒狠狠一擊,露出脆弱的本質。
疫苗是人們的救星嗎?人人來一針,從此就可重新過上往日生活,真是如此嗎?不久的將來,人們也許要打了疫苗才能旅行、上館子、看電影......也就是說才有權利過生活。姑且不說我們對這急就章研發而出的新疫苗,究竟有多少了解,想想,眼前的未來世界,將變成什麼模樣?
其實,這一年來,真正被擠爆的,是心理科的診間。已經上網課孤單奮鬥一年的大學生、成天跟孩子關在一起的父母,無法與孫兒親人擁抱的老人家,全都掛上了心理科的病號,服起了抗憂鬱的藥物。
距離能造成美感、也能加大恐懼,你或許想像此間橫屍遍野的情況,但,並沒有。如果按照人口比例跟病例數據換算,今日法國的疫情比印度還嚴重兩倍,真怪,我們都看到電視上遠方的疫情恐怖,身邊實況卻是,現在怕封城的人,遠比怕新冠的人多得多。大家對所謂的疫情跟數字越來越無感,而更是興起一種身在四度異空間的無奈與抽離感,這感受越來越深。
既然反正無能控制疫情,不如還大家正常生活吧,這是越來越多市井小民的真實心聲。但同時,半數以上法國人悲觀認為,往日的生活,恐怕再也無法重回了。
一位鑽研神學的友人聲稱,這一場混亂,都是魔鬼的惡搞。種種莫名與擾民的「神」措施,就是魔鬼的計謀,一下窒銬你、一下放鬆你,意在崩潰人類的意志,進而全面控制地球生靈。
重症病房的三千人,現在來到了六千人,但,法國要解封啦!春日晴朗,政府也聽到大家的心聲了,一系列的解封時間表早已列好,玫瑰人生又要重回啦!那,之前種種犧牲與禁令,當真是禁了一個寂寞?
我與神學大師,捧著外帶咖啡,坐在城市裡好不容易找到稍能擋風的一角,面前是一棵行道樹邊的狗屎一坨,背後是正在施工敲打的教堂。神學大師一年來被人當作神經病,但現在我真搞不清,他或其他正常人,誰才有病?
許多事物已不能重回。來日,當我們再坐在晴空裡的梧桐咖啡座,會不會難免想到,若哪天,魔鬼的一個玩笑或把戲,眼前一切又將如風?那時我們還能像往日純真,專注於這一杯咖啡、一縷清風與一個無事的午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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