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崢
(四)
並不打算在德令哈下車,我蹲在車門前抽菸,繼續看著戈壁上的那些符號,反覆揣摩。我漸漸覺得自己聰明絕頂,直到菸頭燒到了手指,像被狠狠咬了一口。我罵了一句,將它對準了車門的裂縫,一口氣扔去。菸頭奇蹟般的穿過了裂縫,消失於鐵軌。
手機震動,收到了她的短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句子:「你別來拉薩找我了,明天我在納木錯拍片。」我有些惱火,但還是打電話確認。她竟然很快就接了,「我說過了,我明天在納木錯拍片,你別來找我了。」
「那我去納木錯找你。」
「納木錯那麼大,你去哪找我?」
「我就繞著湖走,總能遇到你。」
「你別傻了,你見不到我的。」
「你什麼時候回拉薩?」
「後天深夜了。」
「那我和你吃個夜宵吧。」
「再說吧。」
走回車廂的時候,有些失神,天色已經暗了,不知道踩了多少隻腳,他們在身後咒罵著,讓我很有成就感。最後回到座位,想到納木錯離拉薩不遠,還有一絲希望,於是開心起來。我聽說納木錯租一匹馬只要二十塊,我可以邊玩邊找她,這樣想著甚至興奮起來。我對著鄰座傻笑,但他睡得很死,手裡那顆棋子,像一個奇蹟。
這時候有列車員來兜售零食,一雙雙手像是從牢房裡伸出來,向她有氣無力的招呼著。在知道價格之後,他們不知道是從哪來了一股憤怒,一雙雙都高高揚起,前後問著礦泉水的價格。幾個回合之後,他們往往像勝利了一般,丟下奇形怪狀的紙幣,再次叫罵一陣,才悻悻離開。她也發現了我。我盯著她深藍色的制服,像是野蠻世界裡唯一的文明。
「你要什麼嗎?」
「有菸嗎?」我看見她領口處的熨痕。
「沒有,只有吃的喝的。」她快速檢閱了那堆礦泉水。
沒有菸,吃喝也難以為繼。於是放她過去了。制服之下,她的屁股留著深深的摺痕,像擺著一張苦臉,嚴肅地審視著我。趁她還沒走遠,我真想撕開那制服,狠狠扇它兩巴掌,彷彿只有這樣,那張臉才會一改常態,笑出聲來。果然有人笑了,列車員放了一個屁,並不再停頓。我也笑了,廣播再次播報了那個地名,德令哈不遠了。
又有人上車,我發現對面坐了一胖一瘦的兩位中年男人,穿著衝鋒衣。瘦衝鋒衣遞給我一隻菸,他的手和臉一樣瘦,「小夥子,少抽點,青藏線不賣菸。」胖衝鋒衣看著那隻菸,好像看著他的陽物。我趕緊接過來,道謝,夾在了耳梢。那是萬寶路,我記得語文老師桌上常放一包。他只用芝寶打火機來抽萬寶路,否則就不抽。這時,胖衝鋒衣拿出了芝寶。
「謝謝,我現在不抽。」他把打火機放在了小桌擺上,隨著火車,滑來滑去。瘦衝鋒衣見狀,趕緊拿回手裡,小心放回了口袋,像一隻袋鼠。
「去拉薩嗎?」胖衝鋒衣看見了我的鬍鬚。這讓我很不自在,於是伸手摸了摸它。
「嗯,終點站。」
「我們也正好去拉薩。」我放過了我的鬍鬚,扯掉了一小根。我開始揉搓這根倒楣的鬍鬚。
「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搞科學調查的。」我沒有騙他們,此刻的我腦袋裡只有德令哈。
胖衝鋒衣又看向我的鬍鬚,問我,「你搞什麼調查?」
「我調查外星人。」我突然後悔。
「調查到什麼了嗎?」他們壓抑著笑容,好奇又可笑。
「沒呢,這不是,下一站要到德令哈了嗎?」
「德令哈有什麼可調查?」 那位語文老師也常問我類似的問題,我只好沉默。
「那裡有外星人,我也是剛聽說。」
「他們天天說到處有外星人,可是我都不在乎。」瘦衝鋒衣看著自己手上的青筋,好像輕輕劃開,就會有血液噴湧而出。胖衝鋒衣有些驚訝,我挑釁地等另一人抬頭。
「那你在乎什麼?」 但我根本不好奇他為什麼在這個車上。
「我在乎我還沒死,他們就覺得我死了。我得去趟拉薩。」 胖衝鋒衣眼中飄過一絲害怕,但很快化為一片曖昧的模糊。
我沒有問下去,列車突然猛烈搖晃了一下。我想到了我的語文老師,他在我畢業後自殺,留下芝寶火機, 個個閃亮如新,不染煙塵。我有些害怕,「德令哈要到了,我得下車了,再見。」
逃跑瞬間,我更加害怕,如果被那雙瘦手抓住,我預感到,回頭只見兩件空蕩蕩的衝鋒衣,落在地面。我趕緊抓起了書包,一路逃到車尾,和搞攝影的列車員換了座位。
我經過了我的鄰座,低頭檢查了那顆頑固的棋子,它還在那裡。我安心了許多,再次坐下了。
列車開始減速,搖晃得心不在焉。我不會在德令哈下車,但瘦子說不定還會來找我。我四處摸不著手機,懷疑落在了原位。我一邊到處亂摸,一邊四處張望,就怕瘦子來尋。手機在書包一側震動了,是她。
「你別來找我了。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這樣沒用的。」
「你怎麼知道沒用,我還沒到拉薩呢。」
「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因為你不相信我,我說德令哈有外星人。」
「你到底為什麼要來找我?」她有點著急。
「我說德令哈有外星人,你就是不相信。」
她突然沉默,「你這樣我更不想見你了。」
「你還沒答應我吃夜宵的事情。」 我誇張的笑出聲。
「我得見攝影師呢,晚上得陪他們,他們挺煩的。」 我想像出一堆長髮青年,笑著從餐館出來,一直想摸她的手,因為她很漂亮。
「我等你吃完,我們再吃點。」
這次她沉默了很久,「我,其實不在拉薩,我根本沒來西藏。」
「我等你和他們吃完,真沒事的。你今天在納木錯拍片,晚上回拉薩。」
「我根本沒在拉薩,你別來找我了。」 這一次她說的很慢,「我現在給你打電話,是為了給你聽整點教堂的聲音。」那是她家門口的教堂,我不能更熟悉。
鐘聲響起,像是有人敲門,越來越響。我感覺喉嚨乾澀,一股血味襲來,直衝腦門。在教堂敲到第七下的時候,我掛斷了電話。
我抽完了瘦衝鋒衣給我的菸,向著門口走去,向攝影的列車員告別,告訴他我不再去拉薩。有一個長髮青年在彈琴,被我撞到,琴聲停在G調。我笑著罵了一句,不知向誰。最後經過我的鄰座,我記起他要在德令哈下車,打算叫他,但他手上的那個顆將棋,不見蹤影。琴聲又響,我回頭見到那顆棋子,一路斜著腰,在過道裡滾著。我把它撿起來,放在他面前。我沒有叫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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