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崢
(五)
車駛進了一個無名車站,停了個穩。月台鋪著一層土灰色的碎屑,均勻地散落著,黯淡著。下車的人走在上面,發出很舒服的聲響,像是成熟的麥粒,在腳下依次爆裂。一直到水泥柱的暗處,野草長的旺盛——這是草原兇悍的示威。
我停在最後一級台階上,看了一眼金色的字體,開始呼吸——空氣裡瀰漫著清冷的草味和溫熱的炭味,慢慢平息了我的喉嚨。我跟在幾個蛇皮袋後面,它們像生出了觸角,自己在動。草味更濃了,我走出車站,放下了瘦小的行李,很快又拿起。我有些後悔,但並不是因為沒人接站。我走過了老舊的花壇,看到幾個人影歪成一排,靠在摩托車上小睡。花壇中野草氾濫,勉強維持著設計初的陣型。只有一隻蟋蟀醒著,高聲喚著那些人影,卻好像自己也要睡著。
我一直走到了大街上,有一位中年女人醒了,踩了幾次發動機,摩托車才醒。她把車停在我一側,問我是否需要住宿,我說不需要,但願意付錢讓她載我去市區。我還沒問價格,就把二十塊塞給了她,她有些驚訝,但只是默默開動了摩托。她一路上都在勸我去她那入住,我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只是重複問她一個問題,「德令哈有外星人嗎?」
她終於不耐煩,回頭說出了一個地址。女人又告訴我,我要去的地方離她的酒店並不遠。
我只好說已經有朋友負責安排住宿,她便沈默起來,在路上被汽車阻攔,會小聲罵一句髒話。我看到她的指甲塗滿亮色,但指甲裡都是油污,一直延伸到指紋。我有些後悔,但周圍喧鬧起來,我們經過了夜晚的小吃街。那裡的桌子常常和草一樣高,人們就坐在草裡吃飯。
「你和那個人的頭髮鬍子一樣長。」女司機突然說話,嘗試一種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口音。
「誰?」
「寫詩的海子。」
我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知道海子,她又為什麼最後在這裡開摩托車,我不知道她何時讀過海子的什麼作品,但我都沒有問下去,此刻我只想見到德令哈的外星人。
摩托停在一個十字路口,電線桿上拴著一匹馬,好像已經睡了。我想起來馬就是站著睡覺的。我讓女人把車停在馬的屁股後面,我趕緊下車去看牠。女人有些不耐煩,我只好說,「就到這了,剩下的距離我走路過去。」牠被突然發動的馬達聲吵醒,不安地搖動尾巴。我向牠伸手的時候,牠突然轉頭,狠狠地踢我。我跑得快,它無法掙斷繩索,任由我在路對面看牠。樓上一間窗戶突然打開,罵了一句,不知是對我,還是對牠,又狠狠關上了。我注意到窗戶下方有詭異的字體寫著一些東西,「包小姐,###########。」
自從戈壁上的符號,我就再沒見過任何暗示了。這位神秘的包小姐只留下了她的姓氏和電話,在這德令哈的市中心,她希望我找到她。她是我找到外星人的關鍵。
我撥通了電話,幾次都按錯號碼。終於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好像剛被吵醒,有些惱怒,但很快變成綿羊一般的語氣,「你好,先生,您需要什麼服務?」
我有些失望,因為包小姐沒有親自接電話,「我不要服務,但我找一位姓包的小姐。」
電話那頭突然警惕起來,「我們這裡沒有服務,你應該打錯了。」很快掛斷。我更加惱火,但更加堅信包小姐一定是我要找的人,因為他試圖隱藏了一個巨大的秘密。
我找到了一家酒店入住,用酒店的電話再次打給那個號碼。這次我說著陝西話。
「你好,請問先生需要服務嗎?」這次他好像清醒了許多。
「對,我需要服務。但我想找一位包小姐。」
「嗯—我們這邊有陳小姐,王小姐等等,有其其格小姐,還有卓瑪小姐,但好像沒有包小姐,請問您有什麼特殊要求呢?」聽到這裡,我的腦海裡又出現了鐘聲,一會變成了敲門聲,每次都是七下,我數過了。「喂?先生?喂?」我顫抖接過電話,問道,「那你們有外星人的服務嗎?」
他像位魔術師般,輕聲一笑,「有啊,您住在哪個酒店?」 我報完了住址,掛斷了電話。
任務完成,我終於躺下,對接下來的一切毫無興趣。窗外車來車往,馬路像一條寬厚的琴弦,微微抖動。好像再次聽見了馬的嘶鳴。
窗外,天空異常明亮,月亮撕開了夜幕。這個發光的天體巨大而又陌生,它看著我,就像我看著那匹馬,看著那顆象棋,被牢牢抓在手裡。這一刻彷彿野草又在生長,很快淹沒我的房間,也淹沒了整座城市——我終於成了那些被遺忘的煙民。敲門聲響了,這是一陣非常怯懦的敲門聲。我去開門。
「您好,先生,我是卓瑪,今天為您服務。」我一下子注意到她的頭髮,清醒過來。那些頭髮黑得發亮,每一處彎曲都恰好得當。我著了迷,一直跟在她後面走著,回過頭來,才看清她的臉蛋。和她的頭髮相比,她長得非常普通,但膚色健康,有著高原的質地。她廉價的香水味,並不妨礙我盯著她,直到她低下頭,從包裡拿出一團綠色的塑膠,說:「這是您要求的服裝,您等我進去換一下。」她的頭髮依然閃爍,但腳踝也一路抖動著,光滑的像曬紅的卵石。這兩股飽滿的肌肉,被過時的鞋帶束縛著,隨時都要掙脫。
她出來的時候,換上了塑膠的綠色太空衣,連她的頭髮也被包住,頭上露出兩根像是觸角的東西。「這是您要求的外星人服務。」我讓她坐在我身邊,她毫不反抗。我玩著她的兩根觸角,拉拉扯扯,並不想碰她。我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看我的時候,我儘量避開,繼續玩弄她的觸角,一直到我的耳朵裡嗡嗡聲清晰,再次響起了鐘聲,連同火車也開進了腦海,塑膠被越拉越緊,我一下子拔掉了她的觸角,正好七聲。「對不起,」我終於意識到我在做什麼。
我退後一步看清了她的穿著,好像一尊被潑漆的雕像。
「這下,沒了觸角,只是半個外星人了。」她說。我突然狂笑起來,這仿彿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我抱著她的身體,瘋狂抖動著,並開始拍打她的後背,像打一面鼓,也打了七下。最後我把頭靠在了她肩膀上,一言不發。我撫摸著她的頭髮,感受著每一處彎曲,不再出聲。笑過的整個身體都在抽搐,可是我再也不覺得這笑話好笑了。
「先生我們開始吧。」她突然撫摸我的後背,我想哭。
「那你不要看著我,等會也不要。」我說。
「好。」她答的好像很輕鬆。
開始後,我任由她擺弄我,我的腦海裡只有她的腳踝。我的大腦有些暈眩,幾次想說話,直到我說:「妳能過來讓我摸著妳的腳踝嗎?」她有些驚訝,但沒有反對,轉而坐在了我身上,並慢慢伸出了右腳。我一把抓過她的腳踝,就像一個孩子終於得到了心儀的玩具。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沒有去接,一共響了三次,她突然不動,趴在我的懷裡哭了起來。
「那是我的男朋友。」她說。
她蜷縮在我懷裡哭。我無處落手,只能任她發洩,輕微震動著我的下體。我竟有些興奮,但很明白這是一團塑膠。它有著自己的脈搏,不時發出嘟噥聲,重複著我完全不懂,又好像完全能懂的內容。我摩挲著她的後背,塑膠刺耳,轉而撫摸她的頭髮。我感到她的頭髮軟了下來,那些彎曲的地方,也好像被淚水打濕,慢慢地失去了力度。我的左手拿起了菸頭,一直沒有點火,直到我的陽物也和這根菸頭一樣,慢慢耷拉下去,不再威風。
哭聲小了,她悄悄移到床的一角,斜躺著,淚水像陣雨般,只下在頭髮一側。我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有些腫脹,躲在瀏海裡,沒有看我。我伸手,她的眼睛閃爍起來。
「怎麼了?」她有些驚訝,自己撥開了瀏海。我讓她躺平,並用簡單的藏語告訴她,「睡下吧,沒事。」她看向我,我不再迴避,只是沈默。
與那位鄰座不同,她的目光是溫暖的,寬容的,默許我的進入。在她的眼睛裡,我的目光像一艘小船,駛入了一片海灣。當我穿越淚水的厚度直望向她的心底,彷彿回到子宮的內部,四處漂浮著倒影。我的鬍子長了不少,有些羞恥。我繼續下沉,經過了列車員的相機,膠片像海帶,一截截搖擺不定。相機繼續滾落,三口之家破成氣泡,上浮。太陽越來越遠,氣泡小成了佛珠,排成階梯。光源盡處,衝鋒衣點了根菸,轉身走向淨土。和溺水者不同,我的耳畔不斷響起火車的轟鳴。一聲聲,近得像呼吸的起伏,最後輾過我的四肢,「現在我的神智十分清醒。海子,89.3.24,夜5點。」她對我說完了這麼一串咒語,於是我開始上浮,越來越快,飛過了所有的氣泡,重回水面。我回到了她面前,繼續對視。她有些走神,不敢閉眼。我重複了唯二的藏語詞彙,「睡下吧。」她終於閉眼。
她留給我了一個謎,一串咒語,一些倒影。如果不藉由那些倒影和浮力,我看不見淚水的厚度。對於那些倒影,和突如其來的浮力,我不能說它在卓瑪的眼中,但也肯定不在別處。它讓我想起那串咒語——她莫不是也看穿了我?
我看著她翻身,像一條擱淺的魚,不斷嘟噥著模糊的詞彙。我不再好奇,幫她解開了塑膠衣,一層層,連同那雙高跟鞋落了一地。她終於入睡,不再掙扎。腳踝平放,像一對卵石。
第二天一早,她爬下床,用被子裹住身體,向我道歉。我給了她錢,她推辭,我說,「收下吧,我弄壞了妳的塑膠衣,」她這才收下。最後我向她問路,再次確認了中年女人的信息。但這次更為具體,她拉開了窗簾,指向了一條青灰色的河流。
陽光兇猛,我感到一陣眩暈。那就是巴音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