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作 林水福/譯 國泰/插圖
一
舞者,只有她一人。樂師也有超過十人的時候,她的人氣也可說是靠爵士樂隊。因此,跑到她後台的男士也多;由於是旅途中,她也只是當場應對一下。
她在許多都會的電影院後台鏡子的抽屜裡,丟了許多名片。
不過,姓辻的男子說想給舞蹈鞋,而且他開鞋店,自己作鞋,因此,她把他的名片放進化妝盒,帶回東京。
那男子說,請給一雙舊襪子,代替量尺寸。穿髒的比洗過的好,比較了解腳的形狀。她正在換衣裳之際,忙得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於是丟給他旁邊的東西。男子急忙放進口袋裡。
樂師們說,她被色情狂騙了;她笑了。
二個月過了,姓辻的男子音信全無。
她也察覺到,果然是女人襪子收集者。
嘴唇顏色像女子般鮮豔,完全看不出是鞋店老闆,是個美青年。除了俊美之外,臉型也忘了;但是,她後來有時想起那嘴唇的顏色和女人的襪子,有著某種關係吧!
二
不意,姓辻的寄來掛號包裹。從包裹看得出不是鞋子。意外的是她的單腳襪子。
小腿以下破得稀爛。
那天午後,信寄到了。
信裡大意:之前跟妳要襪子,被狗咬得破成那樣子。雖然花了些功夫,腳的形狀還是看不出。對不起,請再送一雙。
似乎是真的。
不過,她又想不是狗,或許是他自己咬破的。
也有奇怪的人呀!她笑了,就置之度外。
然而,某一夜,一隻小狗溜進淺草電影院的她的後台。
啊!好可愛呀!她正想伸出手時,小狗咬著她的襪子,一溜煙跑出去了。
她愣在那裏。
接著,感到寒氣!
她沒穿襪子,回家了。
三
她想那白色的梗犬一定是辻飼養的。
樂師之一也說:那樣的事一點也不麻煩。用之前跟她要的襪子,讓狗充分練習咬過來。之後,後台門口命令狗把她的襪子咬過來。
另一個樂師說:趕快去買現在流行的三萬圓保險吧!不只可以拿來宣傳,或許真的會被狗咬。
她笑了,保險金比跳舞好,幻想著過跛腳有錢人的生活。
然而,樂師說了更多像是真的各種情況。姓辻的男子說不定讓狗偷多數女人的襪子,訓練狗咬,以此為樂。或許需要幾雙她的襪子,所以利用狗。更進一步,是出自他對她的腳的愛,或者出自憎恨,他讓飼犬咬她的腳。或者受其他的舞者之託,想傷害她的腳。讓狗奪襪子是訓練狗咬她的腳的開始。
可是,這些臆測是否都沒猜中呢?
因為,不久她收到了金色的舞蹈鞋。當然,那是辻的贈品。
四
她穿著金色的舞蹈鞋跳舞。
辻查覺到從舞台往觀眾席上搜尋的自己,自己也查覺到辻在搜尋。
寄出鞋子包裹的郵局是東京市內。無疑的辻帶了狗來到東京。
他開鞋店嗎?可疑。不過,一開始說想送鞋子,不是謊言。
想把它當作是第一次愛戀的告白。
也想成是時髦的戀愛詭計。
她的腳,汗水滲入,赤腳穿著金色舞蹈鞋。
準備從舞台後邊的樓梯下來時,小狗突然咬住她的鞋,牙齒刺進腳背。
她大叫一聲倒下,看著白色狗叼著金色鞋子逃走,她暈過去了。
傷勢雖然不會影響到跳舞;可是,來自腳的喜悅消失了。舞者死了!
五
她感覺像是突然從夢中醒來。
醒來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又有活過來的感覺。
只是,觀眾的喝采聽成是冷笑,光是這件事對她來說,有如生死差別的驚訝。
仔細想想,自己的舞,無趣。跳舞也無趣。赤裸讓人瞧,沒意思的職業。
她覺得自己變得很聰明。
然而,即使如此,到腳被咬為止,自己的腳確實住著一個生物。那生物逃到哪裡去了呢?
現在想來,那確實是跟自己不同的另一個生物。
只有讓那樣的生物住在自己裡邊,人活著。那生物一旦失去,變聰明了,但是像水停了的水車,人好像也像死了一般。
自己的腳,是生物住壞的、腐爛不堪的老巢嗎?
她的腳的生物,和金色的舞蹈鞋一起被像白色魔的狗咬走了。
爵士樂,她聽來是空的音符。
六
辻寄來道歉信。
他四、五歲的時候。
他家的狗的小狗,咬了女鞋回來。他拿鞋子還給鄰家。
鄰家的女學生,將幼小的他抱在膝上。那是她的鞋子。
幼小的他認為只有讓狗咬鞋子之外,沒有讓美女喜歡他的方法。
那也是他現在懷念的回憶。
他終於成為喜歡狗的小孩。任何狗都喜歡玩鞋子的。
舞蹈對他而言是鞋子的藝術。
看她的舞蹈,他想起年幼的日子。想贈送她美麗的舞蹈鞋。
因此,他的心情像幼兒的天真憧憬,是回憶、懷念年幼日子之餘的動作。
讀著他的信,她認為天真是假的。終究,他無疑是一個色情狂。
不過,這次的信明白寫著寄件人的住址。
七
她進入飯店,還沒來得及坐下,辻就把桌上的手帕掀起來。
她的金色舞蹈鞋,從那裏跑出來了。
看到它,她感到不可思議的忐忑不安。
他說:聽到敲門聲時,趕緊用手帕蓋住。之後,是一連串的道歉話語。
她問:是他要狗狗把鞋子拿回來的吧?
他回答:從未命令狗狗去偷鞋子;不過,每次狗咬女鞋回來時,自己似乎不由得露出高興的表情,因此狗養成只要看到女鞋就咬回來的習性。
那樣的事,暫且不提,她想要回來的是到不久之前一直棲息在她腳的生物。她認為那生物是逃到這裡的,所以來探訪。
可是,不知該如何說明才好,搜尋用語之間,她想玩弄他。
看著像似被供奉在祭壇上的自己的舞蹈鞋,她身上猶如從舞台上玩弄觀眾的心情似乎甦醒了。
思考這樣的男子最喜歡做的事情,像奴隸為女王做的那樣,她命令他替自己穿鞋子。
他雙手捧著金色的鞋子,恭敬放在額頭,然後跪在她腳下。
她身體顫抖,劇烈的喜悅。
覺得奇怪,在這奇怪之際,莊嚴的,有如神授予人生命的儀式,他身上的激烈顫抖,也傳到她身上來。
她的腳迴旋跳舞的生物回來了。
從鞋子觸到腳的瞬間開始,她變成夢中女王。
她雖然想著笨蛋,想用鞋子踢他的臉頰,可是,他幫她穿好鞋子之後,她雖然知道腳逐漸酥麻,但還是不動。因為她感到與他身上不同的生物,現在激烈地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