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慈
有時候,時間意謂著等待。因為等待真正活著的一天,竟把每天都活成生命的預演。生活中有那麼一些時間的小切塊,非常貼近於「真正的活著」,那些切塊也許是,和神秘的師父小參的時候,和時常想起的舊友見面的時候,夢想實現的時候,見到美麗的事物的時候……
幸好「真正的活著」並不發生在每時每刻。我坦然承認自己從未開悟,也未明心見性,實實在在是個大俗人,腦中全是顛倒夢想。活在當下於我而言,是每天練習而無能嫻熟的技術。我和所有的凡夫一樣,為了追求真正的活著,終日妄想紛飛。也因為如此,我是那種不慕滅之人,我為了生命的預演而活,萬事萬物都變成rehearsal。
人生大抵都是在走排。是以非得計較音樂下放的時機、燈光的cue點,也明白甚麼時候該站上舞台,擺甚麼pose。對於希望永遠散場的慕滅之人,我的走排就是妄想,就是我執。然而對於走排如若呼吸一般自然的我,反而沒辦法對入滅那樣起心動念。並且我對我的走排人生頗感安心,天知道哪天排著排著就不小心散場了。
活在走排當中,也許是希望真正的演出有一天也被當成預演。也許是知道自己在走排一場永遠不會發生的戲劇,永遠不會有一刻真正的活著。所以才會一再預演,日日走排,想要譜出自己的人生,卻被人生反覆架空。
曾和一個慕滅的師父辯論過,我說,自我的消解不就是證阿羅漢嗎?但是「苦」和「自我」哪個比較容易放下?有時候自我的減弱就能夠處理「苦」的問題。師父說,自我沒有減不減弱的問題,只有滅不滅除的問題。你以為自己的自我很弱,遇到境界才發現自我很強,因為你有很多隨眠煩惱。
我真的有很多的隨眠煩惱。總在睡夢清醒的時刻感到人生皆苦。那苦是我曾經感到最羞恥、最無地自容、最失去價值的感受,被一夕之間結集到夢裡。甚至其中有許多並非真實的情節,也被睡夢中愚痴的我所認同。因此我在那夢裡可以感受到的憂悲苦惱,是精進修行幾年而少在白日裡感受過的。我總是晨起靜坐,夜裡卻懈怠,所以睡夢中十分愚痴,若在睡時死去,是否就會輪迴在與愚痴相應的下界?
如果那些夢都是真的,在那個夢裡的人生,也許我再也不能依恃心地光明,也許我連走排都會放棄。算塔羅牌時,總希望聽到「你的想法會顯化」。顯化就是走排人生之意義。但是也有可能,正因為所有人都在走排,所以你在走排。因為沒有人像想入涅槃的師父一樣,發現這一切無意義。又或許,即使你也在走排,有時你又感到一切殊途同歸。你又感到不管是「顯化」還是「走排」,那只是你繼續下去的一種方式。你把那些陰暗面堆積到夢裡,其他人只是不分日夜地消化它們。你真的覺得那只是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
那夢又好像提醒我,如果這夢才是你的人生,你還能夠心地光明下去嗎?你能夠不變成惡人,認為自己是善知識嗎?隨眠煩惱是一種警惕。隨眠煩惱讓不以人生為苦的我,真正認識了苦,真正認識到所謂有我就有苦。
萬事萬物為了預演,人生目的就是走排,有時我也幻想著盛大的rehearsal代替了真實上場,就是一場徒勞,一次盛大的失敗,一種無功而返的投入。雖然走排不是人生目的,但是走排並非鏡花水月,走排無疑是活著,是自己照見的。有時因為走排都真真切切,勞心勞力,所以上演就隨隨便便,膝跳反射。
也或許,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慾望真實上演,但是走排才讓我們樂不思蜀。也因此時間不是照我們想像的,有時未能告白,因為已耗盡一切愛過。有時見到的不是全部,全部都在遺珠之列。有時我們只是錯過了真實的人生,因而活到了夢裡。有時只是意識裡見不著煩惱,一闡提便以為自己證悟了空性。
究竟應該滅除自我,還是應該活出真實的自我?或者人生就應該盡情展現自我,所以要日日走排,準備登場?Paris Hildon,希爾頓集團的長女便說,從小到大,她的身邊都有攝影機,所以她常對自我感到混淆。為了希爾頓家族,她活在無腦女神的人設裡,就像韓劇《來自星星的你》中的女主角千頌伊。Hilton的名言是,「我以為walmart是賣壁紙的。」正因為她的外部自我、她的人設傻的離譜,笑倒所有人,因此她成名了,一直是鎂光燈的焦點。
自我是洋蔥。剝開一層又一層,你很難去界定哪一層是你,哪一層不是。其實自我沒有inside,沒有outside,就像Lady Gaga的歌《soar candy》:
「I’m hard on the outside.
But if you see the inside, inside, inside,
……
Unwrap soar candy,
Come, come, unwrap me.」
有時候你以為外層自我需要剝開,但有時候inside就是outside。沒有哪一層自我是真實的,也許每一層都可以是人設。
那就像是,有時候你以為自己是心的主人,或是心是你的主人。但有時候你都把別人當成境,當成佈景,你也把自己當成境,所以你的心可能是一種幻覺。人生僅僅是為了自己的預演,而非巨大的上演。就像有時候你會看見每一個相都是自我,所以你猜想,也許你可以預演到人生的最後,發現自己從未離場,也未上場。你會發現預演和真實上場也沒有甚麼不同,你會習慣的跟吃飯睡覺一樣。
辛勤走排,僅僅是為了演出而準備,還是只是終日埋首在走排之內,忘卻寒暑,不論魏晉。走排便是人生的桃花源。總有一天會習慣成為佈景,你會在一次又一次的走排之中,越來越嵌入場景中,直到自己消失。
沒有人在找你。沒有人call你上場。
你也是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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