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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之外 九指
文/林佳樺 圖/盧博瑛
武術用品店的牆上托架橫放著四排刀劍,鐵製、木質都有,金漆刻紋的鞘身吸走我的目光,櫃台左側多排長劍架在鐵柵上,如英挺士兵被人一一點閱。「新毛頭兒,這把拿拿看,倒著拿,尖端要在眉耳之間。」老師解說選劍指南時,不時喊我新毛頭兒,因為我是武術班裡的新生。
這家店位於古亭捷運出口的南昌路,陳老師的斷指、店內陳列的刀劍槍矛棍棒、繩鏢、流星鎚等,使人聯想到獨門功法、祕笈口訣,似乎隱藏某則流傳已久的江湖傳說。曾聽爸爸揣測斷指由來:情殺、打仗、惹毛黑道、被罐頭工廠機器攪斷……右小指的不在反而彰顯它的存在。我常在那截指頭上填補虛線:外形應該肖似枯枝,指節爬著老藤般的皺紋,曾停留過什麼觸感及溫度?這讓我練武時總無法專注在老師的劍。
習劍一事起因於多年前炙夏,我左胸長腫瘤,請假回鄉休養。爸爸強迫我早起、同練太極劍。他們早操會何時由外丹功改而練劍?「才學半年啦,聽說老師出身於『武當太極至極協會』。」爸爸持棍揮來劃去的,「我們先用木棍代替劍,體會一劍在手,天下我有。」噢,銀髮族的人間江湖夢。
預期見到乾淨道館,牆上貼著太極八卦圖、高懸幾把寶劍,著長衫的老師父捻鬚、口誦拜師門規。這些懸想稍微撫平了我必須早起的情緒毛邊。
罹患三高、胃疾的爸爸屢稱武術治病的神效。那是離我家約莫三條街、再尋常不過的兩層樓房,紗門外一位與我爸年歲相當的禿頭伯伯,中廣身材,趿黑色功夫鞋,米白汗衫扎進黑棉褲裡,褲管由於穿成了高腰褲,露出白襪上頭的標籤。
「吃過早飯沒得?這……您么妹兒?」濃重鄉音,我半聽半猜。
「帶女兒來練身體啦,叫老師——」
道場是屋前小公園,十來個老伯、婆婆分享早餐、蔬果,熱鬧如市集,年近四十的我被當成武術班裡的少女。練功時,公園對面的國標舞群響了起陳小雲〈愛情恰恰〉,西側則是踏踩著土風舞,陳老師喊「扎馬步」的嗓音幾乎被樂聲蓋過,他耙了耙光亮頭頂再次提嗓,和影視裡武林高人的仙氣完全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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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爸爸常唸我性子硬梆梆,要學習「既鬆軟又沉穩」的個性。習劍後,才知此話源自陳老師。
前幾堂課,老師說我的馬步及上半身很僵硬,必須想像身體如船一樣沉穩載重,卻又輕輕浮在水面。這麼抽象,誰懂?但我仍恭敬地請教:「怎麼可以同時做到鬆和沉?」很久之後才慢慢拼湊出老師對「鬆與沉」的看法,他認為拘謹的人身體容易沉,沉到底就太辛苦了;大而化之的人出招時容易鬆,鬆到極致又太散了,要花工夫和時間慢慢磨才能拿捏兩者的平衡。
前幾堂課我連棍也沾不上邊,來去總是入門款:調息及馬步,記誦吐納訣:「手置神闕(肚臍)舌上頂,鼻吸口吐腹鼓收,深長細勻氣流動,三十六息丹田充。」吐納時我常想著請假時的工作進度、房貸、腫瘤變化……幾堂課下來,懷疑老師真是武當弟子?完全看不出我人在、心不在,還誇我搖晃的馬步扎得穩,平時有練習。
我多半在每個月回診前,才練一下功法保心安,除了惰性,內心還是傾向有科學依據的西醫,練習太極是為了安爸爸的心。
體內腫瘤像顆未爆彈,每個月找醫生簽加掛,抽血、超音波、細針抽取、切片檢查,焦躁下很難定心蹲馬步,大腿須彎至臀後彷彿有張座椅,但我的蹲姿如飄動的落葉。陳老師解釋馬步不是穩結構,越往下壓,膝蓋負重愈大。腿得先有力,下盤才會穩,不是越往下壓就越好。
接著還要練扭腰、轉手及如圓規般以前腳為軸心、後腳畫弧, 因為劍法離不開各種規則與不規則的圓。然而回家細看爸爸錄的影片,我扭腰時,弧線總有小截小截的斷接。老師說訣竅是鬆鬆轉,拐角的地方才會圓滑。
我馬步都還沒蹲穩,老師便帶大家到南昌路買劍。本想接手爸爸的竹棍,也許幾個月後就不練了,父女倆可共用一把劍。老師堅持初學者也要佩劍,理由是不能只拿拿樣子,否則便習慣只是做個樣子。
我不熱衷武術,認為太極是高齡運動,但老師和爸爸的劍術似乎掙脫了皮囊,比我靈活,反倒讓人覺得長者才能在呼吸、出劍與提腿時自然地慢,我的慢是刻意地「不快」,揮劍如掃葉,練功成了幹活。
我練了幾個月,進度始終停留在太極第一式:左握劍柄,劍尖朝天,右手伸出劍指隨步伐呼吸,如書法「之」字般指畫。爸爸則是時常在家炫燿進階到第四式青龍出水,自誇是武當太極劍傳人,然後便時常盯緊我的練功進度。
我隔一陣子回診,腫瘤大小位置呈停滯狀態,主治提醒:「沒有變、不代表永遠不會變哦。」也許是改成生機飲食,或者……武術?這讓我對於習劍多了些動力。
陳老師聽說了我的病,宣稱太極是仙丹,專治奇難雜症。這類似江湖賣藥的話,爸爸及學員們深信不疑,他們成天在Line群裡轉貼治腫瘤食補,隔週,這些藥膳便出現在我家餐桌,補身的訊息下方,則傳送著填補荷包的理財資訊。
有次陳老師詢問手機如何安裝股市下單軟體,大夥建議讓年輕人來。我教老師安裝App,他笨拙地以指觸控螢幕,迥異於平時揮劍的從容。手機桌面是著素色棉襖的瞇眼胖娃,手拿波浪鼓,看照片畫質應是自相本翻拍。「孫子?」「留洋去了。」老師笨拙滑手機時,那截小指矗然在前,近到可以看到切面縮起,皺合的肉膚旁架著鐵劍,鞘身的亮面似乎銳利了些。
有次練完劍,老師開心嚼食一學員婆婆煮的麻辣燙,大家勸他糖尿病高血壓,少吃油鹹,老師笑稱練劍治百病,談起老鄉有「三椒五料」川味秘方,我才知這濃重鄉音的來處。
尚未習慣劍的重量,我便得返回職場,幸好身體還行,劍便懸在台北住家的鞋櫃處。我偶爾在腦中演練招式,自欺不廢所學,有時返鄉多日,被爸爸拉去習劍,陳老師熱情招呼一起練功,彷彿我從未缺席。
之後,我的腫瘤生變得動手術,爸爸要我術後挪一些時間練習吐納、蹲馬步、複習劍術,讓全身漸暖、氣血通暢,他認為身體的復原,有時武術比醫術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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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爸爸匆匆來電,氣急地要我停練太極,有個學員回對岸探親,揭發當地沒有「武當太極至極協會」。爸爸認為我的腫瘤變異可能是功法運氣不對。謊言被揭發後,陳老師退出群組,練劍團的Line群久不聞鈴聲。
我曾試圖理解門派頭銜對陳老師的意義,也許隻身來台,有些源頭、淵源是很重要的吧。後來經過公園,老師家的鐵門經常拉下。想起初學劍術時經過公園,老師推手挪腳地練功,徐徐姿態看起來是迎風,又像在送風。
前年端午爸爸胃出血不止,因疫情嚴峻,陪病者限一位,我帶爸爸到醫院照內視鏡,見到武術班裡一婆婆接種疫苗,閒聊間聽說陳老師一個月前染疫,因糖尿病引發呼吸衰竭,仙逝了。內視鏡診間廊道盡頭是急診,擠滿檢測PCR的群眾,我們匆匆慨嘆幾句便散。
我問起老師的孫子,爸爸頓了頓:「是兒子吧?聽說在大陸,沒過來。」如同斷指的多重版本嗎?老師的過往如書本缺頁。
許久,爸爸訥訥地談起武術班裡一位婆婆不甘受騙,前去質問,才知「武當太極至極協會」源自老師的濃重鄉音:「我的太極自己學會。」想起當初我們以為受騙的氣忿樣,全然忘了太極裡的以柔克剛。我極喜歡看影劇裡爭吵後的寬宥,場景亮燦燦的,但現實總有朦朧難辨的片刻。
爸爸胃疾復原後想重拾劍術。近年我除了腫瘤外,也陸續發現其它慢性病,真心覺得該運動了。以前我們想拍攝太極劍上課影片,老師總說「招式只是形式」,因此這套劍譜如今有多個版本,學員們口述比劃的動作有些出入,但大家都堅持忠於原版。
爸爸問我記不記得第四招青龍出水右手的劍是刺向正前或右斜方?但我連自己扎馬步要如何兼顧鬆與緊都印象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