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在日常裡,探索人性的幽微──讀俞妍《山野幽居》

珍 惜 眼 前

四季圓滿之3                      郭豫珍 臺灣高等法院法官 (油彩 麻布 20P)

文/潘玉毅 圖/郭豫珍

「人性之所簡也,存乎幽微;人情之所忽也,存乎孤獨。夫幽微者,顯之原也;孤獨者,見之端也。是故君子敬孤獨而慎幽微。」
——徐幹《中論·法象》

《山野幽居》由13個中篇小說組成,這些小說從不同視角、不同維度精細地捕捉平靜生活下小人物豐富的情感世界,講述了人到中年所面臨的種種困境和不堪,並通過「向內求索,向外探究」,試著開掘幽微而隱秘的人性。

同名小說《山野幽居》從青春期孩子的「Lu」切入,將中年婦女葉華的情感、生活,以及人至中年所面臨的共同境遇進行了點線式的呈現。作者心思細膩,描寫也相當傳神。比如當葉華在公車上聽司機播放蔣勳講《紅樓夢》,腦海裡莫名閃現兒子暢暢日記裡的「Lu」時有一段描述「……擼串,羊肉,烤魚,紅腸,街頭攤販邊的新疆人,撒滿辣鼻的胡椒粉,咧著血紅的嘴唇,泛白的舌頭上躥下跳……她努力不讓自己去想另一層意思,努力讓自己的耳朵專注呵蔣勳講紅樓,但她還是沒聽仔細這個要調戲王熙鳳的賈瑞到底有多可憐。」不多的文字,卻將一個母親乍然得知兒子手淫後的不安、無措寫得細緻入微。後來竟因此坐過了站,因為急剎車差點摔倒亦讓她想到兒子日記裡的「腿發虛」。進而是綿密的回憶和敘事,好比扛起了一抬記錄人生的攝像機,但不管鏡頭切到哪裡,那個「Lu」總會像閃回一樣,出現在她的腦海裡。但青春期的到來,不止體現於情感的懵懂,還有成長,在遊樂園坐過山車時兒子鼓勵害怕的她,在餐廳兒子點了許多她愛吃的菜,通過這些平實的描述,葉華告別了「鑽牛角尖」,達成了與生活的和解。

《童話鎮》則是一個「反烏托邦式」的反童話故事。三個兒時的發小:李天、吳海和「我」,曾經無憂無慮、歡喜鬧騰,但經歷了種種生活的磨折,長大後日子過得都不是很如意,甚至可以說很糟心。恰如三個發小在豪客來卡座重聚時,李天所感慨的那樣:「真想回到小時候呀,無憂無慮的,腳伸在桌底下。」小時候,雖然也經歷了「我」的母親自殺、吳海的父母離婚等悲傷,但三人都有各自的理想,李天的理想是當播音員,「我」的理想是當醫生,而吳海的理想是當解放軍。那時的三人,不似現在的這般迷惘又無奈。但好在人有希望這東西。即使生活有太多坎坷,三人各有各的不如意,但生活在這樣家庭裡的三個孩子小樂、文文、瑩瑩「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這便給人一種感覺,三人過去有過的憧憬在孩子們身上得到了延續。某種意義上來說,童話即是對一個幸福結局的渴望。

尤其讓人感動的是,作者講述了很多破碎的東西,但仍保留有許多溫情的細節。比如吳海是重組家庭,卻對對方的女兒視如己出,而繼女文文在李天與吳海起口角時,「咚咚咚跑過來,大眼睛瞪著李天,一副小保鏢的樣子」。李天腆著老臉賣保險,就連兒時夥伴都不放過,看似鑽在錢眼裡,實則亦為生活所迫:兒子八年前得了白血病,傾家蕩產也沒能保住,兒子死後,遭受打擊的妻子崩潰了,精神狀態時好時壞,這也導致瑩瑩從小膽子就特別小。得知李天的遭遇,不滿他兜售保險的吳海也打算購買保險……小人物的細碎溫情,有時比那些偉大故事更讓人感動。

《獨釣寒江雪》營造了一個相對密閉的空間作為故事發生背景,並由此展開情節衝突和情感敘事,給人一種《新龍門客棧》式的特殊的電影美學感。小說的女主人公綺雲受蘭姐之托,去看管她出租的單身公寓做集成吊頂。通過插敘的方式,把蘭姐、姑母、葉老闆、芬姐、劉楓泉推上舞臺。隨著情節的推動,舊時的一段段經歷,生活的一個個截面,入眼而來,你推搡我我推搡你,在薄薄的紙張上上演了一出大戲。其實我個人是不大喜歡這種描寫的,這與年少時曾看過的一個瓊瑤的短篇小說集有許多相似的地方,說來說去總不離男女那點破事,最後匯成幾個字:情感真亂。但從另一個角度覷看,這同是人性裡的隱秘、幽微、無法直視與難以言說。

《香蕉照片》的故事外殼有點近似「疑鄰盜斧」。葉夏因不滿鄰居女人沒有素質,將果殼紙屑亂扔在休息平臺上,將對方的證件照插在香蕉裡,還供上了「三炷香」,雙方引發矛盾。後來,一直懷疑丈夫外面有人的鄰居女人因情緒不穩定時常發病被送進精神病院。出院後看到葉夏牽著領養的女兒馨兒,伸開手臂索抱,還說馨兒長得像丈夫而不像她。此前曾有人多次說過類似的話,而鄰居女人看似無心的言語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一葉夏拿著馨兒和丈夫的毛髮去做了親子鑒定,結果發現女兒真是丈夫親生,並由此引發一系列雞飛狗跳。書裡雖未明言,但大概率葉夏選擇了妥協。小說最後在發生馨兒「走失」、葉夏懷疑被鄰居女人抱走的烏龍之後,事情明瞭,在「她趿著粉色涼拖,一步步走過來,張開雙臂彷彿要擁抱她」中完成了「疑」與「釋疑」的閉環。

書中的其餘篇章大抵也是如此,雖然反映的具體問題並不相同,但都圍繞著中年男女當下或曾經的困境和救贖展開。作者非常善於在現實中取材,《拼團》裡的導遊無疑是購物團黑導遊的真實寫照;《秤砣壓幾斤》裡的老張和牛國民身上,則能看出富人與窮人得病時的應對態度,以及人在疾病面前的無力感;《吉雅,吉雅》聚焦的師生話題,王佳音、大胖學生時代的叛逆與長大後的認同,母親曾經種下錯誤的因與臨老時的懺悔,尤其為自己開脫的樣子最是顯真……有意思的是,作者還剪切、移用了很多自己生活的這片土地的許多地名,如橋城、姚鎮中學、城東新村、老西門,就連閣樓藏屍案也被搬了出來。

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各自的悲傷與歡喜。是一往無前,還是讓渡一部分選擇,結果也會大相徑庭。有作家曾經說過:「世上有兩樣東西不可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心。」通過《山野幽居》足可看出,作者俞妍正庖丁解牛般,一步步走近、呈現人性的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