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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想我海纜站的朋友

■寄三平

以前聽人說過「竹風蘭雨」的俗諺,以為宜蘭是個雨鄉,一年到頭雨下不停,把人心都下霉了。

接頭城業務有了實地經驗後,我發覺,其實不盡然,不論氣候或人心,都讓我眼睛一亮。

每次去頭城海纜站,或演練或上課,無論奉茶或甜點,同事的表現優異可圈,長官和客人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回台北時,有吃又有拿,人人帶著新鮮漁獲和伴手禮,以及「有空要常來啊!」「不要忘了我們啊!」的殷殷叮嚀,心滿意足快樂回家。

頭城海纜站同仁的熱情,讓我這個台北都市人,有點吃不消。

沒接海纜業務前,我不知道宜蘭的牛舌餅這麼薄、這麼脆,這般好吃。

去了海纜站後,我才知道,宜蘭柑桔這麼甘,這麼甜,如此潤口。

龜山島海域的鯨豚跳躍海上飛旋,也是到頭城後才讓我大大開了眼界。

去頭城多次以後,我漸漸習慣於他們的熱情,逐漸習以為常了。

因此,雖然每次還是帶著超載的漁獲回家,但已不像初去時那樣,心底擄獲的是滿滿的震撼和感動。

我直覺以為,田莊人就是這樣嘛,憨厚老實是他們的天性,但巴結上司也是人之常情,上司來了,哪有不殷勤招待的道理。

何況,他們和台北同仁一樣,不時也會給我製造些小意外,讓我吃長官的排頭。

「報告長官,會館業務根本處理不完,假日時我都還在加班。」三不五時我會收到邀功的伊媚兒,告訴我他有多努力。

「我想調台北,在這裡,做死了都沒人知道。」有同仁這樣暗示我,不要忽略他的功勞。

「這些人你要好好管管。」接海纜業務初期,有一次長官召見,拿出一疊黑函攤在桌上,我才知道,有些同仁喜歡向上頭打小報告。

「吳兄,你的同仁上班不在崗位上。」曾有一兩次人事處到海纜站突擊檢查,始終點不到人,回台北後要我上緊發條。

點點滴滴陸陸續續發生的事,讓我覺得他們,我的某些海纜站同事,並不是那麼的表裡如一,不是像他們外表所顯現的,那般的憨厚老實。

他們也像台北的某些同事一樣,為了自身利益,會邀功、會搶功,也會耍點小手段。

世事看多了,人情歷練久了,這些人性上的自私和手段,本來就最自然不過,我並不放在心上。

為了年終獎金發放,公司每年都會舉行兩次考核,年中和年終,年終這一次尤其重要。

公司規定,一定要有人考績打丙,並且不能少於5%。

整個海纜站不過才二十幾個人,5%代表1到2個人必須打丙,那,到底誰該打丙好呢?

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就是我最傷腦筋的時候,頭髮都會白掉一大欉。

「長官不用傷神啦,明天給你名單。」一接到我的電話,海纜站的主管同事都會這樣回應我。

「真的沒問題嗎?不要造成反彈喔。」

「沒問題啦,長官放心。」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果然每次都能如期交來名單,也沒見發生過任何不平和反彈。

退休後我問他們怎麼辦到的?

「很簡單啦,就大家輪一輪。」

「新台幣差很多呢,不會反彈嗎?還有……這樣『輪流』不太好吧?」

人為財死,看多了因為差幾塊錢爭得面紅耳赤、咆哮翻桌的場面,當時我很擔心,被打丙等的同仁會不會向總工會申訴,造成長官不必要的困擾。

「反彈當然會反彈,不過只要理由還說得過去,不滿的情緒終究會煙消雲散。」

「怎說?」

「公司政策如此,誰都沒辦法。況且……」同事頓了一下說,「大家都是二三十年的老同事了,互相幫忙一下也是應該的。更何況長官處事公平,待我們並不薄。」

同事說得雲淡風輕,我還真的以為,是我待他們沒有厚此薄彼、輕忽遠地的海纜站同仁,獨厚近旁的傳輸中心同事,該升的官,都給升了。

當時我並沒聽懂互相幫忙是什麼意思。

有一次一位退休同事說溜了嘴,我才知道,頭城的主管和同仁,每年都會捐出一點獎金,合組成一份另類年終獎金,補貼給被打丙等的同事。

一來讓同事不會太哀怨不滿,情緒失控;再則讓我好做人,對上面有交待。

連續好幾年,他們都是這樣為我圓滿了差事。

他們的嘴巴好緊,我完全被矇在鼓裡。

接觸海纜業務後,我對漁民朋友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

海纜的布置作業,無論初期的探勘、測量,或者後期的放纜、掩埋,都和漁民的補魚作業習習相關,緊緊相扣。稍一不慎,輕則干擾到漁民的補魚作業,重則破壞了漁民的網具蟹籠,引發冗長的抗爭和圍堵,甚或肢體衝突,對公司的形象影響深遠。

只要一有新海纜工程,和漁民談判漁業補償的問題,對全世界的電信公司來說,都是一件令人非常非常頭痛,不敢輕忽的大事。

補償談判通常持續好幾個月,有時甚至經年,一定是在經歷過無數次的爭論、紛擾和折衝後,才可能有一個雙方雖不滿意但可接受的結果。

和漁民朋友接觸久了,我發覺,藏在他們黝黑皮膚下的抗爭血液,不是我這個台北人招架得住的。

有一次為了新海纜施工,明明是休魚期間沒有補償問題,和XX漁會的談判結果,公司還是得乖乖奉上一筆不輕的補償費,某些漁民的心態令人不敢恭維。

有一天夜裡,緊急電話打到家裡,同事告訴我漁民撈獲一節海底電纜,漁民宣稱漁具被海纜鉤破了,要求給予巨額賠償。

為此我立刻電告長官,心裡估算著到底要不要賠,怎麼賠,賠多少?

事後經過海纜站同事現場查看和勘驗,私下苦心勸導,漁民朋友竟神奇改口說:「意思意思一下就好。」沒有像其他漁港的漁民一樣,認為是財神爺送錢來,獅子大開口要求天價賠償金。

也是退休以後我才知道,當時是海纜站同仁動用鄰居情誼和親屬關係,苦苦相勸後才有這樣的結果,長官不知情,還以為是我努力協調,功在公司呢。

同事其實可以兩手一攤說:「沒辦法,漁民的要求固然超過了點,為了彼此和諧以後好做事,最好如數賠償。」

他們的嘴巴真的好緊,把好球做給我,卻從不說一聲。

退休後為了顧孫,我得到了「媽媽手」,男人會得「媽媽手」,聽者都嘖嘖稱奇。

有一次攜眷旅遊蘭陽博物館,回程順道回訪海纜站,同事見我手戴護具,全都圍攏了過來殷殷詢問,你一言我一語。

有一位同事告知,他家有獨門藥酒,塗抹後可明顯改善症狀,要我稍候,他立刻回家去取。

如此好意,絕對是基於多年情誼,我本來不該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但考慮再三,還是婉拒了。

回家後我根本忘了這件事。

沒想到他牢記在心,不久託朋友送來一瓶虎頭蜂藥劑,還紙寫塗抹方法及步驟,文末告知用完可再續贈,完全不像同事情緣已盡。

還有一位同事常到大陸開會,聽聞某種藥用貼布對「媽媽手」極為有效,也說要買回來送我。

有一天門鈴響,宅急便送來包裹一盒,打開一看,正是他說的藥布。

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真的牢記在心。

俗話說「人在政舉,人去政息。」退休了,彼此已無公屬關係,世事人情本該逐漸淡息。

但是我的海纜站朋友們,他們並沒有從此把我當成陌生人,反而變本加厲,常常來電相邀往遊,聞名的「鑑湖堂」落羽松林因此迴盪過全家人的笑聲,梅花湖的道教三清總壇,也留下了我們父子倆虔敬的足跡。

羅文的歌〈塵緣〉說得好「人隨風過 自在花開花又落/不管世間滄桑如何/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飄過」職場裡久了,看盡官場現形,繁華過後友朋間還能深交相遊,讓人感受特別深刻。

人生參商同行,有人陪我們走一段長路,有人伴我們步一段短途;我的海纜站朋友們,感激你們與我同行的時光,過往的,未來的,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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