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德勝
小草攢著勁在冒尖的春初,陽光燦爛,與著名電視人紀連海先生於黃公酒壚相談,忽而昭明忽而杜牧,忽而紅茶忽而花鱖,無主題地漫談千古與當今,像臨壚的白洋河之水一般善流而過,實在快哉。
其間,主人何峻峰遵照清代名士柯日乾描繪酒壚的意境:「何處覓黃公?青簾遠近同。門前烏桕樹,猶作杏花風。」在指揮種植兩棵烏桕。按理有詩意、有節令、有好樹,很完美,可我想對他說:烏桕不用栽,自有鳥帶來。我終究沒有說,那是我奶奶的話,我信其有則因為背後有著濃郁的親情。
我老家房屋依山垉的尖嘴子而建,前後有空閑的荒地便生了些樹,有槐有柳,有椿有榆,很少是種的,多為自然生。能吃的,春天可以打芽;能燒的,秋天可以砍枝。獨獨屋後的八棵杉木,沒有人去碰它們。當然,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杉木是爺爺種的,一九四二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也就是父親出生的這年,他從煤窯下工回來看到路旁擠有一簇杉木苗,隨手拔了帶回家,分開棵,一共八根,種到了屋後菜園的籬笆邊上,澆上水——可能也就澆這麼一次——它們便開始有模有樣地長著……
十六年後的一天夜裡,都說命比天大的爺爺突然去世。爺爺防汛歸來人仰船翻,四人淹走三個,獨有他被濁浪推上了岸而生還;爺爺挖煤瓦斯爆炸,七人炸沒六個,獨有他被煤箕扣住了身而活命……爺爺得急性闌尾,被抬到附近的集鎮醫院,卻因條件有限無法手術,穿孔而死。鄰里過來幫忙料理後事,在卸下門板準備挺放爺爺的當口,傷心欲絕的奶奶透過早晨的陽光,看到了屋後那一排杉木,它們彷彿一夜成材。
「阮家爸爸走得風光啊!」待我長大後村裡有些年紀的人都這麼說,他們說的正是奶奶請人伐倒那八棵杉木,給爺爺治了一口棺材,儘管不算大,但正好裝下爺爺。在那個草席裹屍是常事的貧困年代,能有口杉木棺材,算得福報。
爺爺上山的當天下午,奶奶從灶堂裡掏了兩筐子鍋心土,命父親挑到菜園邊,她一把一把地抓著鍋心土灑向泛著白心、正在起油的杉木樹樁上,邊灑邊哭邊說:「你們是懂事的樹喲!你們是懂事的樹喲!……」
父親記得,奶奶在灑完土回來,再也沒有哭過,她咬著牙,苦一把難一把地將三個兒女撫養成人、結婚生子。
說來也奇,那八棵杉木樹,實在是懂事,隔年每根樹樁上生出一棵子苗,相約似的都在東邊,很快又長到了它們父輩整齊筆挺的樣子。從此,奶奶看著它們猶如看到了自己的子女。待我輩長到能上房揭瓦的調皮年歲時,幾乎沒有去爬這些杉樹,打小牢記了父母的話——其實是奶奶的話——「杉樹刺紮人,不痛也生瘡」,「杉樹不打杈,打杈如砍傷」。
我上到五年級,八棵杉樹高大得如一堵牌坊,根根都有小水桶般粗壯。中秋節那天,奶奶趁大姑、父親和叔叔都在回家,不由分說地讓他們伐倒樹。晾乾到第二年冬,她請來木匠為自己做了壽材,一點不比村裡有的老人十二圓的棺小。就在眾人生疑,走起路來還能小跑的奶奶為何這麼急著「辦後事」時,奶奶病了,得的是胰腺癌,很痛。奶奶再痛,也咬著牙一聲不吭,父親勸她痛了就喊出來會好些,她說:「這痛不算痛,你大走時那才叫痛,……」
伐倒這八棵子輩的杉木樹給奶奶做壽材後,父親偷偷學著奶奶,給懂事的樹樁子灑了鍋心土。到了第二年春天,本指望也有新苗生長,卻一棵沒有,又一年樹樁全爛成了窟窿,父親和叔叔挑土將它們填實了。父親今年八十六,叔叔八十二,他們無病無災,一直康健。
老家還有一棵樹,立在房拐。其根,長在我家屋基上,樹冠一半在我家、一半在我二奶奶家。一輩子沒有紅過臉的兩位奶奶,從來不碰這棵樹,任它長,無論是飄葉,還是落籽,各掃門前物。特別是在夏天,兩家人將床榻搬到樹下,我們孩童想睡哪裡睡哪裡,兩家的飯菜也可能隨便下筷,樹成了另一間屋。這棵樹,與酒壚裡正植的是同一樹種,不過村裡人不叫「烏桕」,叫它「梓樹」。
奶奶說,「這是實在樹」。鄉里村人很少將梓樹當樹養,什麼時候生、什麼時候長,基本於望天收,即便長成了樹,做房子、打傢俱也極少用它,倒是發枝旺盛,每年一棵樹上都能砍下一兩捆硬柴,哪怕砍成棍似的,來年又能打開樹傘。奶奶對梓樹還有過定性,叫它「鳥兒的樹」——既是指家裡這棵,肯定不是種的,大概率是籽隨鳥糞落地生根,也是指冬季鳥們落在樹上喜食其籽的歡騰。
我喜歡這棵樹,它長到一人高時開始分的枝,五枝如五指,像在托天的樣子,又像要去某個高度給人摘點什麼,如此狀態最合宜我們小時候爬上爬下,得意的正是它的「手掌心」,可坐、可躺。打小,我們爬什麼樹,大人最擔心,恰恰爬它,不打不罵,還眯著眼看著我們笑,我們的確沒有在這棵樹上受過任何傷痛。
有些樹,像桃像杏像玉蘭,一上來先將花開了,看似紅紅火紅甚至香的,卻沒有春天物候該有的樣子,故意與季節搓反索似的。烏桕極其規矩,春風吹到第三個波次絕對純粹的時候,它開始泛綠,又不像柳樹扭捏地先生出那些輕飄飄的胎芽,要人呵著護著方才長出個真形。烏桕葉子自出生那天起,便定了團扇狀,色彩也選定為深綠,絕對配合著春天成熟的姿態。之後,便依著這個形狀、按著這種色彩,努力地將整個樹冠長得鳥兒都得鑽著頭、擠著身才能進去。布穀叫、割早稻,樹枝間又會長出一條條來,手指長,滿身結出細白的黃花。它清楚自己,與很多花兒比不得美,也勝不過香,便在葉群裡靜地開,像粟穗,卻又不能長粟成米,供養生靈,所以它開夠了日子,便結出果來。果子如葉綠,圓圓的、硬硬的,女孩們拿它們抓籽兒、男童們拿它們當子彈,奶奶看著一玩便瘋的我們,會笑呵呵地吼道:「都摘了,冬天還不把鳥餓死啦?」我們能管好自己的一個季節就算不錯了,哪管得了還有什麼冬天鳥的饑飽?
烏桕也有大姑娘長大成人的那種熱烈和熟透,會在某一個夜裡,上半夜落了霜,下半夜便紅了臉,正如宋代詩人林逋誇張的那樣:「巾子峰頭烏桕樹,微霜未落已先紅。」其實我喜歡楊萬里的描繪,他說:「烏桕平生老染工,錯將鐵皂作猩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錯」得故意、「偷」得俏皮,地氣感十分、人情味十足。總記得,二奶奶家的堂姐喜歡將紅透了的烏桕葉,用針線串成一個紅環套在我脖子上的情景,那時她笑得可好看,全家人也跟著笑。
樹果子變成老黑的某一天,烏桕葉子依然還紅得得勁,看不出一絲老相,卻「嘩」地泄個精光,那種勇敢和徹底是樹中少有的。待一樹果子,嗶哩吧噠開出白籽的時候,方才知道,樹葉是為了讓出所有陽光給果子,也是為了讓一樹的果子亮亮堂堂地面世。如其說這是白籽,不如說是烏桕的又一種花。摘一顆細看,一炸四開,絕對勻實,其開度恰到好處,即含住了籽,又讓出了籽。籽,多為四粒,像四胞胎,一樣的實、一樣的白。剩下的便交給了冬天和冬天裡的可以飽食的鳥兒,它們再用身體和生理向可及的世界裡傳播著一樹又一樹的春夏秋冬。
我家的這棵烏桕樹,曾被奶奶硬生生地砍下三刀,若不是二奶奶攔著,奶奶非得砍死它不可。
堂姐出嫁的時候,二奶奶興許是認為她門裡人丁不旺只解懷了一個子女便不再生人,興許是從來沒有讀過書的她將「梓樹」誤為「子樹」,實在此樹也是每年都結出一樹一樹的「白籽」。老家人也將雞蛋叫成「雞子」,婚嫁中都慣用它,看中「子」,以來祝願人丁興旺……二奶奶往堂姐嫁妝的子孫桶裡放了半桶烏桕籽,也是此意。
堂姐嫁出後,「子」是不少,頭一個是葡萄胎,住院打掉。又一個是雙胞胎,全家人歡天喜地地等到生產,小人成了,大人血崩而亡。
奶奶比二奶奶還要傷心,奶奶一直把堂姐當著我們家的長孫對待。奶奶死活想不通,壯實的堂姐怎麼生個小人就將命生丟了呢?她一直在尋找,直到有一天二奶奶說到子孫桶裡的烏桕籽,奶奶一口認定這是「罪魁禍首」。她把二奶奶罵得抬不起頭來,一樁紅火火的喜事怎麼能放白乎乎的樹籽呢?罵完之後,她惡狠狠地從伙房裡拎出了砍刀……
這棵烏桕樹,就這麼一樣立著,見證著我家的苦難與輝煌,也幾乎成了我們老家的村標。我每每回家,只要從大梓樹上聽到喜鵲的叫聲,心裡便暖起來。今天春節還看了一對松鼠有滋有味地坐在上邊剝著樹籽,它們不是吃,圖個玩而已,豈不正是小時候的我?景色如畫、人文濃烈,種下兩棵烏桕,院子的四季又有了新的表達。走時,我扭頭看那對樹,月光下,疏影裡落了兩只鳥,我的喉嚨裡當即鼓了鼓,粗粗一品,正是那鄉愁。用精明的話來講:何俊峰真策!他經營起了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