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受訓紀事

■尋林凍陌森

山間樸素園圃內的訓練中心,管理人員踏起腳步,帶領受訓者到居住樓層。我踩上宛如無限循環的階梯,每層詭異相近,走到階梯盡頭,鐵灰的裝潢侵蝕瞳孔,歲月傾洩時間拉扯的痛楚,在數個空間撕裂出壁畫。我稍稍環視訓練期間暫居的房間,兩張床,擺在兩床之間的長桌,吊扇和地扇各一。

紅底白字的開訓典禮布條懸掛黑板之上,講臺上的投影幕顯示入食堂的規範。管理人員流程式開頭,介紹守則、後續日子的行程。我首次進入食堂,餐盤裡的雞翅膀外表厚實,內裡滿是空洞的粉漿口感。待在這裡的第一天,從上往下仔細地掃視房內,天花板、牆體、地面無一缺少,卻少了家的感覺。

集合廣播響起,早已準備好的我與室友走出房間。單調卻又似迷宮的格局,典雅的大理石道路後方是鐵門,接在鐵門之後的是樓梯,樓梯的終端又是道路。上課前,管理人員號令向講師問好,受訓者秩序地起立坐下。我勤奮地記錄課程內容,注意力在投影幕以及筆記本來回跳耀。一旦發睏,便利用綠油精驅除睡意,以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

專心,才能夠通過訓練。

訓練中心嚴禁使用手機,若要知道確切時間,必須抬頭看牆壁上的時鐘。

大清早,管理人員帶隊晨運,領著長條人馬圍繞以雕像為中心的柏油路面慢跑。人馬揮灑完汗水,整齊進入教室。教授國家公園法的人闡述生硬的法規,工科出生的我非常不適應,視覺忽明忽暗。

以前當研究生,現在的時間點,我待在實驗室,分析活潑的數據,而今面對的卻是死板的大片文字,一直誘惑我墮入睡眠的深淵。我搜了搜口袋,打算請出提神法寶。

講師忽然笑了笑,指著簡報裡國家公園特有種的圖片,說:「之所以沒人吃櫻花鉤吻鮭,除了牠是保育類之外,還有因為牠不好吃。我是沒吃過啦––不過聽當地人說,吃起來酸酸的,不好吃。吃一遍,就不會想吃第二次。」

我覺得這一橋段比先前的教學有趣多了,聽著聽著,哈欠少了。課程結束,我告別教室。兩人同住的房間是這裡少數相對自由的地方,可以思考,可以在有限的區域任意移動,還可以和室友暢談,不過要控制音量。或許是建物老舊的緣故,開房門時,會伴隨卡卡聲。

水珠從遮雨棚滴落,敲打出惱人的噪音,怪異的節奏聽久了,我的耳朵不舒服。我有點渴,走向飲水機裝水,呆滯地看著下落的飲用水。水無法穿透保溫瓶,不斷累積,好像積水。瓶中的水滿溢出來,飲水機還在注水。

積水。我想起家中陽臺排水孔動不動受異物阻塞,導致積水,有時候雨下過大,水甚至會淹到客廳。所以只要我待在家中,必會定期清掃陽臺。

回過神的我趕緊關掉注水鈕,返回房間,室友緊盯自己的書。

是不是由於我沒有全心投入訓練,思家之情才使我分心?

山中的氣候多變,室內漫起白色霧氣。我仰望吊扇,手掌墊著後腦杓,靜候下一項行程到來。門外開始堆起繁多且韻律複雜的跫音,我知道集合的時間要到了,走出房門。地板反潮,走起來濕濕的。商事法的課程,硬邦邦的知識從講師嘴裡噴散到空氣中。我一觸碰需要死記的東西,就想遁入休眠狀態,不過只能想,畢竟講師教授的內容都可能成為考題。

踩過一個又一個草地上的圓石踏板,白色的路燈一盞盞明亮,越接近夜晚,所看見的燈光越多。

浴室內,水沖打腦袋,我下半身排出深黃的尿液,混合澄澈的洗澡水,迅速被排水孔吸收。管理人員今日在上課前說中央熱水器故障,暫時無溫水可用。氣溫悶熱,熱到我身上每一寸細胞都在躁動,蓮蓬頭降下的冷水讓我體會又燒又寒的樂趣。這種體會,我非常熟悉。

我一向嗜冰如命,基本上待在家中,只要天氣熱,就會品嘗冰品,舌尖暈開雪白,臉上漾起沁涼的微笑。伴侶喜歡目睹我吃冰的幸福表情,記得入訓前,我邊吃冰邊在她面前傾盡一切想要說的話,說了好久,好久。她作為一位優秀的聆聽者,總是尊重發話人,從來不打斷別人說話。

我又分心。

雙手手指被水沖打得有點發皺,穿好衣服,步出浴室。

叩!叩!門外有人。

較接近門的我打開房門,卡——卡——外頭的燈光照了進來,另追加兩個黑影。

兩位管理人員在左方出現,我禮貌地問:「你們好!請問有什麼事?」

其中一人問道:「房間裡的另一個人呢?」另一位管理人員伸長脖子,頭往房裡探。

室友立即跑到我後方,靦腆地笑,並如同搗蒜般直點頭,說:「我在。你們好。你們好。」

個頭比較高的管理人員嚴肅地說:「依照我們訓練中心的慣例,月底會有場聚餐。集合地點在第五大樓的一號入口,時間是明天十八點整。你們十七點下課,回到房間,整理服裝儀容後,麻煩準時到。不要遲到。」

不在同個節拍上,我和室友異口同聲地說:「了解。」

等待期間,我在床上滾來滾去,不經意撞上牆壁,堅硬的脊椎骨與牆壁一碰,牆壁響出短促且中空的聲音。

十七點四十多分,廣大的集合地點擠滿人的氣息,許多人提前到場。不大的圓桌擠了十四名壯漢,眾人的左膀右臂相互摩擦,不良的人員動線致使開動時間延後近一小時。我厭惡與人肉碰肉接觸,為了逃避這極度強烈的不適感,我的心思全然飄走,等意識回到身軀,雙腳已踏入房間,房內只有我一人。

窗戶灑進來的光已非聚餐前黯淡的澄紅,而是白色。我盯著那白色,額頭冒出大量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