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生命中的美好與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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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nny
 身為一個右耳全聾的單側聽損,在大部分的時間都可以忽略的缺陷,卻總在情緒低落時,那份自怨自艾又會衝上腦海、盈上心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只剩下「感性的左耳」,自幼就多愁善感、容易傷春悲秋,一有靈感,寫下的文字,都要被多數人笑是:為賦新辭強說愁、無病呻吟之流。容易因為小事情覺得傷感幾欲落淚;容易因為遭遇不如意就鑽牛角尖(也或許是金牛座個性使然?)。有時候當付出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就覺得是自己不夠好,對於出入大型社交場合有根深蒂固的恐懼,在人際相處上無法建立足夠的自信,所以總是笑著,禮貌地笑著。常有沒聽清楚對方說話時,也只能假裝有聽懂地笑著。
 還記得以前求學時,常常被人家說,妳還真愛傻笑。學生時代結束,開始有些春酒尾牙婚禮喜慶場合,只要去了如果沒有在落座前擬好戰略(例如右邊一定要坐一個大嗓門,或是相對熟悉的人),就會落得整場尷尬的下場,久而久之,聽到什麼派對聚餐,都會反射性地反感迴避,只因不想把自己置入一個讓自己在社交上更加喪失自信的相對劣勢場合。
 還好,我的職業並不太需要常常與人應酬交際,應該說,大部分時間只有與患者一對一的交談,這讓我感到十分安心,也感謝牙科診療椅的設計,是醫生可以在病患的右側,也就是我可以用優耳傾聽病人的主訴。
 只有幾次是在手術進行時,流動助理要提醒我一些瑣碎事項,下意識因為不想打擾我左側的主要助理,所以就湊在我右側用氣音說話。那真是很無助的時刻,所以我也只好硬著頭皮和她說,我這邊聽不到,然後用很詭異的姿勢歪過脖子聽她說,但我感謝她是個非常溫柔的人,並沒有表現地太過訝異。其實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是溫柔的,只是我常常不敢坦然告訴對方我右耳的缺陷,因為我不想看到對方不知如何回應或是驚訝的樣子,我自認會給對方帶來困擾,又或是過度強調會讓他人感到刻意,時至今日,我還是在這方面多所彆扭。
 不過隨著在職業領域的經營,在逐步熟悉如何運用自己所學的專業幫助他人之後,似乎我對於自己也建立了更多尊嚴和信心,現在我覺得或許我可以更加自然地告訴對方關於自己的缺陷
 其實應該咎因於自身多愁善感的個性,才會說不出口,因為外觀看起來一切正常,所以拼命想讓自己看起來與一般人無異。
 這讓我在看到小丑電影裡面,他在日記寫下:「生病最可悲的是,這個世界就是要你明明有病還要假裝根本沒病。」(依據稀薄記憶 可能與原話有落差)這句話時,心裡沒來由地感到觸動。
 不過我想,這段話不只對於單側聽損的人們,對於這社會上大多數的人,都是會引起共鳴的吧。因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困難,都有走不出的困境,不管是生理上或是心理上,那重量都是一樣的,有些事情無法比較無法衡量,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說到此,我想分享一些略顯冗長的心得。
 我至今仍覺得,在我實習那年在口腔外科的一年半,還有整形外科的半個月,是對我學醫生涯影響很大的時刻。
 我還記得那些病人,手術後傷口腐爛發臭,虛弱地躺在床上的樣子。
 我還記得有對夫妻,太太照顧著重病的丈夫,每天牽著他在灑滿夕陽金光的病房走廊上來回散步,太太那天看著窗外的十月霪雨霏霏,和我們說她工作的遊樂園在春天來臨時會有櫻花季活動,散落的花瓣像粉紅雪花般飛舞,漂亮極了,讓我們有空也可以去玩去賞花。
 沒幾個月,當我已run到別科,輾轉聽聞那位丈夫已經過世的消息,讓我不禁愣神地看著窗外的春光紅了眼眶,無論如何,他們無法再一起拉著手看到這一季春天的櫻花。
 我還記得有位在國外念書的20歲年輕人,無菸無酒無檳榔無任何不良習慣,任誰看了都是前途一片大好光明,卻發現已是口腔癌末期。每次去換藥時,家屬們親切有禮的態度令人心疼。
 我還記得有位手術後傷口一直不斷惡化無法癒合的病人,總是每日到口腔外科門診無菌換藥,他邁著蹣跚的腳步,一個人來一個人走。大家都說,他的傷口已經沒救了,手術也沒辦法了,拖一天算一天。我還記得他溫和的笑著跟換藥的我們說謝謝,他看上去沒什麼悲傷或是情緒起伏,但我知道他也是活生生一條人命,他也有父母、親人、喜怒哀樂,一樣走過活過這許許多多的年月,一樣希望可以健健康康繼續看一季季更迭的春夏秋冬。
 我記得我在整形外科上刀時,一個個因為意外而斷手斷腳甚至顏面創傷的病人,還有燒燙傷病房壓抑肅穆的氛圍,我還記得當時的總醫師在上刀時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人要珍惜當下。」
 我永遠記得病房裡一張張無助的臉龐,失去光亮的眼眸,當時我心中無可避免地覺得自己被賦予此身軀此心智(即使不是天賦異稟特別聰明,但至少努力學習後還有學得一丁半點皮毛),哪怕力量微薄,但好手好腳頭腦清楚,就更應該竭盡此一報身,好好照顧幫助那些相對弱勢的人,這就是人常說的回饋社會吧。所以,單耳聽損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今天,即使我只是在一般的診所當個門診醫師,全然不像外科醫師那樣每天面對生命來去,但我心中還是清楚記得那份想要盡一己之力,幫助所能幫助的人,那份心情。
 說了這麼多,我只想說,當下有走不出的困境,就想著,能活著已是奇異的恩典,能呼吸、能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去哪就去哪,是一件何等幸福的事情。每想到此,就不再覺得,自己有病裝沒病,有何可悲足可道哉?
 我還記得當時口外病房走廊掛著一張張癌症病友的生活紀實照片,有一張一個開朗的農婦媽媽高舉雙手笑著,下面文字寫著:媽媽加油!我看著她的笑容,也忍不住感受到畫面中溢出的融融暖意。
 這世界沒有義務因為你遭受的苦難而對你格外開恩,但你可以挑戰他,順應接受然後生存下來,爾後將會看到更加不一樣的風景。其實世界始終仁慈,對你殘忍的是你自己,只要心態轉變,我們都可以變得堅強、變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