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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譚小姐
■栗光
家住信義區,鄰近捷運站,不知情的總喜歡說,哇,那妳家很有錢吧?「喔,沒有,買的時候外面還有一條大水溝呢。」這是姊姊教我的標準回答,亦與事實相去不遠。再說,房子是外婆的,若將來長輩要賣,我們也是買不回的。
身後事是外婆這幾年叨叨絮絮的話題。她生於民國十三年,小外公五歲,是經歷過歷史課本裡那種時代的人;有幾次,我想打聽一些典型的家族故事,卻只換得寥寥數語:「我祖母裹小腳,警報來時沒法一起逃,就把錢捲起來塞在褲頭、藏在裹腳布下,所幸碰上的日本人並不為難老婦。」「大撤退的時候,我們想辦法給媽媽在人力車上弄了一個位置,自己步行離開。沒想到,走了很遠很遠,有個路人告訴我,妳媽媽被人家放鴿子,還在後頭,我又回去找她。」「火車坐不下了,我們就坐在火車頂上,過山洞時彼此招呼低伏。」她擺擺手,露出一種像是嘴巴乾乾的表情,不大願意說下去。
我們都很有經驗,默契地對看一眼,把話鋒轉向外公,停住外婆欲起身的動作,再度穩穩地坐回椅子上。外公生於民國八年,在我國中時過世,享壽八十三歲,從此我們一家搬去同住,就近照顧外婆。記憶中的他十分溫和,很有「文化人」的樣子,長大後看那時代的電影,只要是斯文和善的角色,都有外公影子,舉手投足盡是過往知識份子風範。外公喜歡傳統中菜,對東西南洋味皆敬謝不敏,唯獨炸雞例外。他每周和外婆在客廳、臥房各開一桌麻將局,邀請六位朋友作客,而媽媽會在下午準備茶水點心,供他們休息時享用;2007年,李安導演的《色,戒》上映,那場景我輩再熟悉不過。外公怕吵,常要我們幾個孩子聲音放輕些──我三十二歲的某一天,望著六歲和兩歲的外甥女在客廳爬來滾去,幾分鐘內演出「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忽然很明白他的心情;那是耳朵上了一趟健身房,做足了一小時的重訓,何況當年客廳裡有我們表兄弟姊妹一共五人。
當外婆想起外公,神情會從九十六歲變成二十來歲。她心裡甜,先講一點少女時代,再講他們曖昧時的點點滴滴,愈講愈心酸,略過大半人生,以他多麼疼她,為什麼就這樣先離去作結。我從事編輯工作五年多,讀過不少回憶抗戰和逃難的文章,但少有一份稿子,完全聚焦於自身愛情,所有砲火都只是點綴。
年輕時的外婆據說非常美麗,加上戰爭歸戰爭,百姓日常還是得過,所以好幾次外曾祖母幫她安排了在防空洞裡相親,「我不想去,打聽到他們會去哪個防空洞,等警報一響,就去另外一個防空洞。」以前我聽相聲,只知道有人在自家山腰前挖個防空洞,想既然大半天都得等在裡頭,乾脆弄得舒舒服服,喝喝小酒,吃吃小菜,如砂鍋芋頭、北平烤芽、紅燒乳竹,卻不曉得連相親都能在裡面進行。
隨著一路打一路退,讀中學的外婆也必須照顧傷兵,學校裡讀書的時間愈來愈少,為人包紮的時間愈來愈多。就在他們自南京再撤退時,大舅公卻給日本人抓去當挑夫,音訊全無;外曾祖母急得不得了,無人可問,唯有抽籤擲茭。神明說,不要急,天亮了人就會回來。果然,天空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大舅公回來了,一家子繼續逃。
未幾,珍珠港事件爆發,宋美齡致電陳納德,要他出任駐華空軍指揮官;難民們聽說貴州是發展重點區域之一,且因較為內陸而安全,大批人馬湧過去。大舅公先在貴州謀得差事,外婆隨後前往,「我一到那,人人都跑出來看。因為我一搭車就暈,堅持後半段的路要用走的,所以大家都想來看看那個有車不搭,非要走路的譚小姐。」
譚小姐也開始工作了,並且很快地注意到,每逢午休時間她從洗手間出來,幾步路外的樹下一定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自己。每次她抬頭,那看似瀟灑的背影就會恰好往前走,彷彿在等她喚他。「欸,沈科長。」她喊,那人回頭,臉上滿滿笑容,反問她有什麼事。偶爾,譚小姐溜回家吃飯,沈科長也會不經意地出現在她家門口。「我問他,你來做什麼?他說,我啊,我也不知道我來做什麼。」這是一句謊話,他倆都知道,沈科長專程來盯牢住她的。
近水樓台先得月,沈科長蓋的樓台真是有夠高,還曉得邀月賞月。有一回,沈科長問:「今晚月亮很圓,躲警報的時候妳出來好不好?」那天晚上警報響了,她仍坐在床上,媽媽見了問:「妳在幹什麼呢?」她愣愣地說:「我在想,我要不要去躲警報?」原來,警報還有選擇躲不躲的;原來,躲警報的時候,還可以趁亂約會。「隔天,妳外公問我,昨天妳為什麼沒有出來呢?我說,我怕啊,就是怕媽媽知道。」我聽著有點臉紅,感覺晚上會夢見年少的外公。
譚小姐和沈科長都曾有男朋友女朋友,不過那年代的男朋友女朋友和現在不一樣,聽起來像是我與男性知己的互動……再減弱三分;畢竟,譚小姐曾說,有回沈科長與她同處一室,沒有把門打開,她氣得一句話也不說,他於是默默地去開門。多年來,在譚小姐的故事裡,沈科長的女友究竟如何,從來不是重點,扁平得只有六個字,出場全為了表達「後來妳外公選擇我」;至於為什麼選擇,譚小姐認為這決策太明智了,無須解釋。
相較之下,譚小姐的男友立體得多,一共出場兩回。第一回,是她一抵達貴州,她哥哥就懊惱地說:「妳怎麼不早點來呢?妳知不知道某某某等妳等了一星期,等得鼻子都要凍掉了!」他在霜寒中等了她七天,而她則還要再過七天才會抵達。第二回,在台灣,成了沈太太的譚小姐在街上給人叫住,是那凍鼻子的男人。他凝視著她,目光可能有一絲幽怨,可能沒有,費了好大的勁,才澀澀開口:「我來台灣,就是想忘了妳,你們卻也來到了這裡。」
譚小姐到台灣,是萬里尋夫。
「抗戰勝利後,外公朋友幾次找他,他便隻身前往台北,說安頓好了接我過去。等他來信,我媽媽實在捨不得我走,又耽擱了幾天,這才抱著妳大舅舅從西安到上海搭船。」1947年,譚小姐帶著一歲大的兒子上船,她體質易暈,三天船程沒有一天不吐,吐得沒法照顧幼兒,船上工作人員就輪流幫她抱啊拍啊,到了餵奶的時間再送回去。「我在妳大舅舅棉襖裡縫了一個金鎖片,我猜他們抱著拍著一定感覺到了,但小孩送回我手上,金鎖片始終還在。」
她每天餵奶、洗尿布又暈船嘔吐,萬分狼狽,好不容易三天過去,算算該抵達了。她問:「這要到台灣了吧?」工作人員回她:「什麼台灣?我們還在上海的港口,台灣那邊有颱風,過不去。」
「等我終於到了,他們也沒見過我先生,但看到港邊有個人好開心地直揮手,就問:『那是不是妳先生啊?』我要下船,他們一個個攔住,『妳先洗把臉吧。』我說我不要,我要下船。我抱著孩子下船,外公帶著我從基隆港到了東門,他的表舅媽也來了。表舅媽事後告訴我,她第一眼見到我,嚇一大跳,心想:『沈蘊輝太太怎麼是這副模樣?』等我洗了把臉,她說真真是不一樣。再後來,我見了人,都說我來台灣萬里尋夫,妳外公聽了又得意又高興,一直笑一直笑。」
譚小姐口中的沈科長,和她在一起時只有笑。印象中的兩次例外,一是她被美國大兵搭訕時,他箭步上前護住妻子,以流利的英語嚴正告訴人家,這是我太太;二是她從醫院回來的路上,他一臉心疼,把她抱在自己腿上,捨不得三輪車顛簸了她。
外婆回憶尾聲,常以遺憾作結,因不擅書寫,沒能把故事細說從頭;我倒真心認為,現在開始也不遲,哪怕九十六歲,她譬喻精準,言詞沒有絲毫含糊,更是我見過最擅長側寫一名姑娘如何貌美的人,幾乎險勝作家金庸(畢竟女主角只有一位)。
究竟有沒有那麼美?我看過老照片,唉,講實在話,不僅有,連身材都相當曼妙──打開衣櫥壓箱寶,裡頭是一件又一件的旗袍,其中有一件我大學時借過,穿來真是「breathtaking」;那是外婆生下四個孩子後的訂製旗袍,而我還吸不著一絲絲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