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翁少非
龍達之於海明威,猶如沃壤之於花朵,或是……
我啜飲一口咖啡,揣想著。
西班牙馬拉加省西北部的小城龍達(Ronda),由於建築在懸崖上,又擁有最古老的鬥牛場、北非摩爾人的文化遺跡,加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明威的作品行銷,而成為世界觀光熱點。
這一天晌午,巧的。在瞭望台遠眺峽谷風光後,穿過皇家鬥牛場前的主幹道,來到街巷星羅棋布的新城區,亮麗的陽光鮮跳在遊客人群裡,兩旁的商店隨之熱情起來。推開一家咖啡館的玻璃門,點杯冰咖啡,猛然抬頭發現右前方獨坐著一位貌似海明威的長者,心頭頓時湧出一種不期而遇的喜悅。
他頭上戴頂巴拿馬草帽,頸間繞著一條黑白色圍巾,艾青色襯衫外面披掛一件泛黃的外套。雖然寬幅墨鏡遮住半張臉,但那灰鬍子緊緊吸住我的視線。年輕時腦海裡就深烙兩位名人的影像識別標幟:其一,愛因斯坦灰白亂髮的睿智頑皮;另一,就是海明威落腮白鬍的堅毅氣概。
我對海明威的印象始於《老人與海》:老漁夫與大魚搏鬥兩天兩夜,最後筋疲力盡的拖回魚骨頭,闡釋人可以被毀滅不可被擊敗的箴言。想想,「一個人生來不是要給打敗的」對成長中的人是多麼熱血的勵志。海明威五十三歲出版這本小說,筆下的老人輻射堅毅不拔,自然就會把這種氣質投影在他身上,而當年他已蓄有灰白的落腮鬍。
要來之前,學妹M笑我說:「海明威離開人間超過半個世紀了,在這個年代有誰還會注意他,又千里迢迢去尋找他的文學場景?」而她,是因為海明威在書裡提到「如果你想要去西班牙度蜜月或跟人私奔的話,龍達是最合適的地方,整個城市眼睛所及都是浪漫的風景…」幾年前曾來此一窺究竟。
龍達的風景有這麼浪漫嗎?M的話提醒了我,從太陽海岸的米哈斯(Mijas)抵達這兒,還有一個下午和夜晚的觀光時間,就把它列為感受的焦點。
從地理來看,龍達佇立在峽谷的峭壁上,從谷底仰視,屋宇白牆宛如戀棧山巔的雲朵;從懸崖上遠眺,石灰岩山脈橫亙,山坡層疊樹林蓊鬱,恢弘壯美靜謐氣息,儼然人間秘境。
從城市景觀來看,屋宇窗台牆角的花草點綴四季的色調,古城裡的教堂、摩爾王之家註記中古世紀的故事;夜幕低垂之時,頂著星光踩在石板路上,連跫音也會化為天籟之聲。
據聞,海明威與第一任妻子哈德莉初次來西班牙旅遊就愛上龍達,能與愛妻漫步在異國「藍天白雲、花香滿地,卻空谷幽鳴、人跡罕至」之處,其興奮甜蜜之感有如情侶度蜜月,不難理解為何他會說龍達到處充滿浪漫。
然而,除了獨特秀麗的風景外,海明威之所以會鍾愛龍達,應該還有兩個激發他文思的場景,那就是「鬥牛場」和「新橋」。
二十四歲時,海明威在西班牙潘普洛納首次觀看「奔牛節」,即認為鬥牛是融合生與死、力與美的藝術,為男人提供展現智勇與意志的機會,藉以追求比生命更為重要的榮譽,從此熱衷觀賞鬥牛表演,後來更以鬥牛當題材創作《太陽照常升起》、《死在午後》、《危險夏日》等書。
龍達是西班牙現代鬥牛的搖籃,孕育了兩大傑出的鬥牛士家族,海明威和知名鬥牛士Antonio Ordonez結為莫逆之交。坐落在懸崖邊的皇家鬥牛場建造於一七八五年,是西班牙歷史最悠久的鬥牛場,這座白色外牆圓形的新古典建築,可以容納五千名觀眾。早上,我站在黃土鬥場中央環顧四周,彷彿還聽到觀眾的驚呼聲,貴賓席的海明威起身吶喊著。
M說她不喜歡鬥牛場砂土的血腥染紅,但是瑪丹娜1994年當紅歌曲〈Take ABow〉MV鬥牛場景,聽聞就是在這兒拍攝的,所以站在場中聽這首歌來捕捉畫面意境。她也不喜歡海明威男子氣概的鬥牛論,覺得這性格導致他和第三任妻子瑪莎·蓋爾霍恩離異,兩人在西班牙內戰期間相知相惜,卻在互不相容下分手,所幸瑪莎仍有自己的一片天,被譽為美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戰地記者。
新橋(Puente Nuevo),橫跨百公尺深的埃爾塔霍谷溝,架設在陡峭的石灰岩上。初建於一七三五年,工程浩大艱鉅,不僅耗時近五十年,曾奪走五十條人命,竣工後建築師馬丁在橋梁側刻上日期時,卻不幸失足跌落峽谷死亡,讓人不勝唏噓。
站在橋上觀看這條百公尺長、兩線道寬的橋,不會覺得有何了不起,但從谷底往上看,或從懸崖邊往橋梁看,除了會讚嘆建築的壯觀宏偉,也會感受到它的險要,這座橋宛如龍達的咽喉,是兵家必爭之地。
翻開歷史,伊莎貝拉女王年代,摩爾人戌守舊城區與天主教軍隊隔橋對峙,直到一四八五年才被攻破;一九三七年西班牙內戰初期,龍達左右兩派長期對立,演變成武裝衝突,即使是親友也會反目成仇,戰敗者不論生死都會被人從橋上扔到峽谷去。
如同觀賞鬥牛創作出有關的小說,海明威以戰地記者身分在西班牙內戰前線奔波,他和卡謬、畢卡索都是反法西斯主義者,龍達的這座新橋給他寫作的題材,三年後就出版了《戰地鐘聲》,敘述美國青年羅勃特志願參加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政府軍,奉命去敵後與當地游擊隊會合,完成炸毀橋梁的任務,在撤退時遭槍傷,獨自留下斷後而犧牲生命。
M對羅勃特受傷後瑪麗亞要留下陪他,他用「只要我倆有一個人活著,就等於我們都活著」、「現在妳代表我們兩個人離去,妳不能自私,得盡妳的義務,站起來離去」勸離特別有感,因為她對這種生離死別時的愛情觀起了共鳴。
而我,這天早上走在新橋上,峽谷一陣陣陰鬱嗚咽的風迎面襲來,不禁想起小說裡游擊隊長帕布羅叫神父聽法西斯份子懺悔,為他們舉行必要的聖禮後,被推出來讓民眾用打穀的連枷敲死,並將屍體拋下懸崖的情節,這曾經發生的悲慘事件,被海明威描寫得歷歷如繪。
巧的,咖啡館在播放瑪丹娜的〈Take A Bow〉「深深一鞠躬,夜晚已至/臉上的妝已退去/舞台燈光漸暗,幕簾已降下/人都走了/人們都散去無一留下…」,我哼起歌瞄了長者一眼,他撇過頭正凝望遠方,窗外的光格外蒼白了落腮鬍的寂寞。
不,觀眾還沒散去,我還在這兒尋找海明威的印記。
海明威從龍達得到靈感與題材,他的作品有如綻放的花朵,讓龍達普受世人矚目。而今,龍達亦以海明威為榮,除了設有紀念他的道路外,在鬥牛場邊也豎立了銅像。
龍達之於海明威會是什麼?我啜飲了一口咖啡,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