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在班雅明詩化迷人的思想譜系中,有一種很美的「彌賽亞時光」,溢出思想哲學與文學範疇,指涉漫漫人生的許多個瞬間微小救贖。救贖兩字,光是想起來,就令人眼睛漫漾水氣。人生實難,有誰人生中不存在對於救贖的需求呢?
相對於這份需求,班雅明提出,人類一直都被「賦予些微的彌賽亞式力量」,即救贖機會。人往往把幸福指向對於未來的憧憬,班雅明卻認為幸福或救贖應該是指向過去,而並非未來。
更珍貴的是,班雅明的「彌賽亞時光」,並非只降臨在一個點,而是無條件地無時無刻降臨著。這讓我想到童偉格說的,因為永劫回歸,無論已發生的或未發生的,一切皆救贖。
班雅明絕非樂觀主義者,而是桑塔格所謂出生在土星代下的憂鬱之子,然而,他提出了這麼美,這麼蘊含希望的主張。朝向過去,重歷彌賽亞時光,挽回失去的經驗,原來是我們每個人的特權。相信每個人都有這種經驗:驀然回首,過去的發生過的黯然故事,角色的表情已經不同,轉身的幅度已經悠然放慢,而在許多藤蔓草葉幽微之處,有了簇閃的曙光。
或許一張冷漠的臉有了溫柔,或許那轉身動作原來是刻意放慢的,只是我們好晚才知道。或許,那道曙光是從血液中升起的。一如雷諾瓦所說,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或許,美之所以為美,不是畫家賦予的顏料,而是人性的內蘊。事過境遷,歲月如水刀。當表層的瘡痍隨之慈悲地剝落,濃縮在一顆滴淚痣裡的核心美質也隨之光滑袒現。不堪的對待與傷害下,都可能隱藏一脈善意,抽出光芽。而我們總是幸運地,有權發現人性的善良。
我有過一個,一直以為是夢境的秋天晚上。那年聖誕夜,我跟男友分手約略三個月,我太明白他不會復合的,因此也沒有再去苦求。只是因為思念,鼓起勇氣約他吃燭光聖誕餐,而他竟然赴約了。誰也沒有提到復合,只是那麼平和單純地,共進燭光晚餐。晚餐快吃完時,我望見他瞥了一下手錶,那是我們的對錶,我問,你還戴著?他溫和地笑笑,不像酷傲慣了的他。沒有前面的鋪陳,也沒有延續,彷彿一段多出來的時光。正因太純粹了,多年之後回想,我一直以為是夢。
又一個多年過去,我們都已成家多年,巧合之下在臉書遇到。他私訊了一張照片,是他依然戴著那隻錶,「可惜這支錶像我一樣,老了,快走不動了。」我才驀然憶起那幕夢中晚餐的場景,他低頭看錶的表情。明白了那不是夢。為什麼呢?分手那天,他決絕冷漠無一絲留情……
我的夢中晚餐,我的彌賽亞時光。那是普魯斯特的「非意願記憶」,相通於班雅明的「靈光」,光暈是非意願記憶的庇護所。班雅明這位憂鬱之子,能夠在憂鬱中,讓時間停頓,讓憂鬱之物靜靜地失效,寫道在憂鬱中,「時間變得具體可感,分分秒秒像雪片般將人覆蓋。這種時間是歷史之外的,就像非意願記憶的時間。但在『憂鬱』中,對時間的理解是超自然地確切的。每一分秒都能找到準備插入到他的震驚中去的意識……」
我愛彌賽亞時光,即使與憂鬱重遇。把希望寄託於未來,多少具有賭注式的運氣成分,指向過去則不然,是可以時時刻刻朝向內面空間去憧憬的。任何一段過去,都不僅僅只是過去,而飽含一段悠長的內在時延,能在無盡的未來不時回頭去辨認,即使當下與彌賽亞錯身,亦能如同唯物論者,從過去的歷史與錯失的機會進行辨認。
雖然班雅明的「彌賽亞時光」與他的寓言詩學、靜止的辯證法是不同時候提出的主張,但我總覺得精神是相通的——朝向內面森林,將產生氛圍。任何我們所望過去的事物,都被賦予回望的能力。
甚至拯救的能力,堅強的能力,重新溫柔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