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不在家—訪佐藤春夫宅邸及其他

 ■文/攝影 張經宏
 離開新宮車站,沿主街走一段就到速玉神社。速玉是熊野三社之一,不若前兩者(本宮大社,那智大社)壯觀,廟堂說大不大,林園說小不小,寧靜清幽,非常怡人的公園。佐藤春夫的宅邸,在神社外的巷內。
 等了十分鐘吧,管理員從二樓下來。大門到長窗,用了許多拱形,斜頂的兩層洋房,妻入式玄關,地板黑黃二色,鏤空的起居室,屋頂一座巨大扇型燈罩,從二樓迴廊俯看,牆龕長桌,壁爐榻几,事物各歸其位,明亮溫暖。
 去過幾處這類的紀念館,來客稀少,應門的多半是上了年紀的志工,幫忙守著宅邸,平日清掃庭院,擦桌抹椅,沒訪客時找個角落讀書寫字,月初辦場讀書會,小小的客廳,會來的就那幾個。幾個也就夠了。門鈴響了,代主人出來應門,遞上說明書。若他本身就是這批文字的愛好者,而若叩門的也跟他一樣,說起主人的故事,和筆下的故事,「你也愛那個腳色那段描寫啊。」熟得像家人。

 想想這作者在世時,他的家人未必知道這些,也未必對於作者的這些,有那樣耐煩的興致啊。
 說是拜訪一個主人不在家的朋友,有些一廂情願,然平日若去了友人家,酒酣耳熱之際,誰的言不及義或言詞越了界,話不投機或中傷了誰,客散酒醒之後的私訊裡嘀咕:那人怎麼這樣?「我們這裡說就好,別讓他知道」,這樣的情境也是常有。而被議論的卻從來不覺呢。
 這樣想來,至少我們讀過一些主人的文章,識得他的生辰死日,癖性與罩門,他亟欲讓人知道的,不想讓人知道的,我們一邊品味一邊笑:「你也跟我們差不多嘛,這種事也在煩惱」,而起了共感之心。當年死神的欄柵放下,完整地框限了作者的一生,各種解剖敲挖式的探索,得以全面鋪展。那或許是與作者同一時代的友伴們,因某些限制與顧慮而無法展開的觀看。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獻祭了他的一生,自傲光明幽暗卑瑣都無所遁形。他成了被觀看的人性標本,透過他的書寫他的人生。
 夏目漱石當年到熊本教書,四年之間搬了六七次,後人當他空海一般的腳色,哪年那月遷到何處,紀錄甚詳,熊本市猶有一處他的紀念館。這類的空間若沒有經費挹注,靠志願者的一瓣馨香,大概是得以撐持的核心因素。有人時接待,無人時灑掃,說來有些荒郊野廟的淒清況味。與其說經營,不若說是護持。
 紀念館門外,有個捐獻箱,來客盡興了隨手一掏,這樣的美事也是有的。
 幾次見寥落的寺院外的地藏,年深歲久,面目斑剝,笑窩裡說不盡的漁樵故事,一整排石雕共享路邊的一束野花,緣分盡了,就灰飛成野苔塵土。「好可愛啊,真想抱一尊回家。」也就是看看。
 Netflix有部義大利前總理貝魯斯柯尼的紀錄片,近年來這類型的政客迭出,見怪不怪。傳主帶領攝影機,穿過庭園宴會廳,一一介紹自家收藏。這人居然有林布蘭、提香的畫作!無怪乎他那樣招搖後,再跟來者炫耀這誰贈送的獎盃獎狀,就要惹人發笑了。貝氏老覺得家裡遭小偷。
 佐藤的宅邸小,然不顯侷促。下樓時桌邊的管理員叉住手打盹。如果他嚐過這裡是自家的滋味,大概也同意訪客暫當這裡是自宅,隨意優遊,然後,也許就摸到了:寫作者的文字後面,春意闌珊或月上西樓的某夜,孤寂或傲氣的那些,仍留在房間裡。
 那個晚上,他為這樣的事惱著啊。
 佐藤的宅邸為後來新建,神戶的谷崎潤一郎宅邸「倚松庵」也是。都不算是當年生息俯仰的那個「現場」,然房子會活出主人的性情。雖同樣擺出幾櫃藏書,一本挨靠一本排列,谷崎櫃上的書脊硬是比佐藤的挺。同為寫字人,谷崎就不若佐藤親善,雖然照片上的臉是圓的。
 前幾年訪谷崎「倚松庵」,浴室有個五右衛門浴缸,很尋常的舊式澡盆。見到那直徑三尺餘,下方柴燒的釜甑,遂跟友伴阿妮塔說,若《西遊記》羊力大仙躍入的油鍋也像這樣,這谷崎一生嗜吃,不知煮起來如何。
 「一八八六年,」阿妮塔滑了一下手機:「他屬狗。」
 阿妮塔有回和學妹來玩,聊及某間神壇料事如神,詣求者趨之若鶩,整個神桌開辦起來像事務調解委員會,入冥界幫查三世因果,下地府探問往生公婆,「好忙啊。」學妹雖起了這心,然不敢不敬。雖說是自由捐獻,加持圈、平安念珠一類聖物銷售不差,算是經營有方。然神明也是有脾性的,有回信眾摳摳問事業婚姻,求神駕跟累世冤家談判做主,那負責辦事的案前大喝:「轉去問妳翁婿,上個月伊出差,半暝做了甚麼。」滿室大眼瞪小眼的男女。
 這,明明放到小說裡「小小地說」一說就好的,這下子變得很有事了。
 日本的神社正殿恆常閉門不開,結界之地不容凡人探頭探腦,我們也習慣了。畢竟是神的世界啊。
 為信眾排難解紛的宮廟眾神,祢們有煩惱嗎?看信眾邊問邊起疑的那副德性,或趕去觀落陰的途中累了,誰來體貼祢們的心呢?
 把宮廟與文學同置一處來看,便生出了一個共通的問疑:我來找你(翻開你的書),我能得到甚麼?如果我花了錢與時間?
 這就碰觸到了某個心理現象:若宗教「代辦」的面向被過度地傾斜、側重,映照了集體心靈的狀態,那麼對應到其他領域(出版/教育……)的呈現,也算是不宣之秘了。
 看看文學館裡「供」的那人,有的偷人妻妾、有的一再為情所苦,有的愛搬弄同行是非,有的還偕同讀者鬧自殺。一個一個莫名其妙,甚且是性格上有著嚴重缺陷的人。或許正因為如此,才讓人覺得可親可愛吧。誰喜歡跟終日端坐在神壇前的相處呢?
 而有的甲與乙,竟為那種事鬧成這樣,或根本沒甚麼就鬧成了那樣。外人不會知道他們倆怎麼了,只怕甲與乙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需要驅遣那樣的文字來相互撻伐。虛虛地褒讚幾句,倒是容易察覺。即便大師的手筆,也騙不了讀者的法眼。關於人性歧異幽微這些面向的探索度愈高,是一個社會成熟的表徵吧。
 谷崎一生頻頻戀愛、遷居,像換穿衣裳一般。隨筆《陰翳禮讚》,光是新式燈具電器這些,便足以惹他惱他,看來是個難搞的。這般難搞的住不慣此處而企求彼方,想來也頗符其情理。有些寫作者的心性難以調伏,世與我違的寡合之感特別強烈,即便陶淵明,欣悅時「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頹喪時「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的物質困窘先且不論,〈責子〉詩把兒子們一個一個抓來數落完,又喝酒去了。
 志賀直哉也是個愛搬家的。廣島尾道的坡上,志賀曾寓居於此,瀨戶內海連山列島,水天清澄,絕佳的遊目眺景之地,然若要置放一個長篇故事的靈魂,奈良近郊那開列了數十面窗扇的百坪居所,明朗幽暗光色多幻,是個理想的孵蛋之所。《暗夜行路》有幾段主角日記的摘文,思索宇宙無窮、人類渺小這類惹上帝發笑的論題,為命運的局限而煩躁不寧。小說的情節脈絡或可在他處,在火車上網羅,然而這深心湧出的無可如何的掙扎,置入小說,不能算是妙筆,卻洩漏了作者心底嘔出的若干呼喊,沙沙磨過紙面,一字一字,一行一行,竟讓我執拗地以為:這必然是志賀暗夜枯坐書房而生的獨白,是本尊與文字凝合為一,擺落虛構藻飾,直奔本心的自剖。
 寫下這些文字的志賀,窗外盛放的椿花,來到這宅邸的我也看見了。
 熊本的夏目,尾道的志賀宅邸,這類房舍日本全境不知凡幾,然是來這邊的主人點了題之後,居室便煥發了引人沉思注視的光。即便是間斗室。小說家王文興寫作之處僅一桌一椅,外人觀之如監牢;周夢蝶賣書的那路邊梁柱,如今走經那裏,甚麼也沒有。
 這個曾經把小如鴿卵的地球輕輕撿起,捧在手心的詩人,擇了一根梁柱擺攤,一坐廿卅年。來往的招呼或不招呼,也是可以。那個空空的騎樓角落,約莫是文學家留駐於世間的,最帥氣的居所了。
 佐藤百年前正苦戀谷崎潤一郎的妻子千代,為排遣憂思,遂應友人之邀,來台遊歷。他的蹤跡與見聞,百年之後,是此地的文學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