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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失語
文/浮塔徠忒 插圖/國泰
上個世紀末我在淡水小鎮讀大學。這地方常下雨,氤氳一氣。迷濛的景象令我感到恍惚如蜃樓。冬季最低溫常出現在這裡,溼雨的氣候容易使人失語。
新生入學後,仍慣常使用家鄉的語言,成了同學眼中的異類,我不解,各講各的母語,有什麼好奇怪。
英語正音課,教授示範發音──噫──哦,噫哦。長音,短音,短音長音。急促音,唇齒音,漱口音,喉頭音。嗚──喔,喔嗚。每個人注意嘴型牙牙學語般賣力地練習。有人認為我說的國語帶有口音,一定說不好英語。
眾人吐出喃喃的語彙,說自以為正確的言語,像是在各自做著失語矯正,將彼此隔離。
系上有個學生是社會人士,濃妝豔抹穿著很特別,同學間的流言真假難辨。她曾鬧過一個笑話,到系上報到時說要找Michelle(蜜雪)老師。同學愣住,說系上沒這個人。只見她拿出課表指著上頭的名字,原來找的是Michael(麥可)老師。
Michelle?Michael!難辨的字彙。難辨的事物很多。
我獨處的時候常去淡江戲院,黑暗中不須面對外界的言語,也不須發出言語。大銀幕藍瑩光照在觀影人咀嚼零食的臉龐,鼓鼓的腮幫子發出窸窣聲。座位不多人也不多顯得寬敞。幽暗的空間裡還是撞見系上女同學與M老師來幽會。
看得出M很驚訝,硬著頭皮和我打招呼。我的腮幫子鼓鼓的,裝沒事繼續吃零食,窸窸窣窣像是蜚語流言傳進M的耳裡。終於他按捺不住回頭制止我繼續吃下去,他嘴裡吐出的英語我沒聽清楚,靠的是心領神會。所幸嘴裡嚼的是最後一口。沒事,繼續看電影。
除了小鎮上的戲院,我也常去市區看電影。那時候很喜歡蔡明亮的作品,覺得電影裡頭的演員不是在演戲,而是在過日子。對我而言真實的世界不就是這樣嗎?獨來獨往,沒有什麼說話的對象,不像商業片一看便知是在演戲,生活中哪來那麼多話好講。
班上同學多數是台北人,鮮有住校。即使曾遇過一兩個較處得來的,下課後他們即匆匆地回家。道,不同,便少了共同話題。
我住宿舍。那時手機還沒普及,宿舍整樓層只有一支室內電話,只能接聽不能撥打。常常響半天等著好心人代接。接起,電話那頭的陌生人往往是一天中與我對話最多的人。
「男一舍」
「我要找XXX」
「哪間寢室?」
「呃……我也不清楚」
我一間一間的找,找著了,對方往往只對應一聲謝謝。往往是那幾個人,有女友也有手機,但只有室內電話才能省錢,綿綿情話講得更久。這些「往往」堆砌我的日常,事不關己的日常。我知道電話不會是找我的,但總擔心萬一是家裡打來的,因此,幾乎每當電話響起我便跑去接。久了,便認得了他人女友的聲音,聽聲音就知道要找誰。
假日空蕩的宿舍成了失語的空房,校舍附近店家幾乎打烊,方圓百公尺內似空城,往往只有雨下不停,大地都快擰出了水。漸漸我悶得慌,跑去市區的長輩家留宿。我跳上捷運遠離潮濕的小鎮。曾聽當地人說只要過了竹圍雨就會停,如果人生的雨也可以過了就停,多麼想讓一切就留在潮濕的記憶。
列車過圓山後便遁入地下,我穿行在魔幻般的世界,這段路成為我與寂寞獨處的秘境。抵中山站上到地面沿著南京西路走,途經百貨商圈旋又鑽進跨越中山北路的地下道。螢光燈管烘托出一個小劇場,彈吉他的人,賣花的人,行乞的人,演譯各自的劇本。
那些場景有如電影鏡位,很像蔡明亮。對話少少的,分鏡少少的。我停下腳步觀看,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差不多該切換畫面了,六秒七秒八秒九秒十秒……,畫面還是沒切換。漸漸感到不耐煩了,這才發現定格的時間是以分鐘來計算。我的日子也處處像是這樣的長鏡頭,把記憶定格。
我來自一個雨不多的城市,話語不多的家,日子光影似的流淌而過,五感意識恍恍惚惚。
父親被公司調離南部,發配位於林口的工廠。第一次從淡水搭公車去探視他,因不識路,沿途數算停靠站牌以便推估是否已接近目的地,但窗外景物飛逝看不清楚,愈數愈茫然。一名帶著小孩的婦人語態輕鬆,要我放心,快到了會跟我說。令我寬心不少。
父親老愛帶我去上傳直銷課程,他正抓緊一個翻身的機會,嘴裡老愛掛說──給你魚吃不如教你釣魚──。我多次表達對傳直銷工作沒興趣。他就說興趣可以培養。我們的對話老在打轉,轉成一個漩渦將彼此扯進深淵。
寒暑假期間我回到南部,而父親固定在周末從北部返家,傳直銷的話術依舊縈繞其間,他叫我向同學推銷好經營事業。想起更早些年他從事兒童刊物的推銷員,也給我一長串電話名單要我打。我拒絕。他就是不能理解那不是我的語言。
我加入攝影社學習影像語言,照片、圖像、符號交疊,也在英美文學語彙裡斷句、整句,串串連連。從文字裡建構畫面,在影像裡拆解語彙,反反覆覆轉成一個迴圈。這迴圈於我是個美麗新世界。
夢想的刺點負載著令我著迷的細節,對我而言唯美的影像只是不痛不癢的知面,報導攝影引領我直面人間。然而刺點因人而異,引發我注視的細節不見容於他人的視野。這才驚覺,我與人之間的寬容度像幻燈片,極窄小。攝影社的同好,不代表擁有共同的語言,我再次與眾人漸行漸遠。
畢業後原想留在北部從事攝影工作,但父親將我提報自願提前入伍。我不死心,退伍後跑回台北繼續投身攝影工作。然而現實社會的語彙令我更加費解,以前學習的影像語言以及文學始終不被理解,他人各憑己意解讀強加自己的感覺。
我像一具疲軟的體腔任人穿戴,按其意思擺布姿態,內心始終擺盪找不到定位。常常思索該何去何從,每每欲辭職返鄉,又不敢放手去做,因而又硬著頭皮去上工。日復一日,矛盾感愈發劇烈,就愈感到茫然。
就這樣過了許多年,有一次在上工的途中,於東區的街上看見了M,原來他還留在台灣。想開口叫他,卻像是搞不清Michael,Michelle,到底該怎麼唸?我站在原地,彷彿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