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在波赫士的《圖片冊》中,有段很動人的敘述。波赫士寫道自己在埃及的旅程,說自己走到離金字塔三四百米的地方,彎下腰,抓起一把沙子,再默默鬆開手,任其撒落在稍遠的地方,一個人低聲道:我正在改變撒哈拉沙漠。
「這件事微不足道,但那句並不巧妙的話十分確切。我想我積一生的經驗才能說出那句話。」
「那一刻,是我在埃及逗留期間最有意義的回憶之一。」波赫士悠悠寫道。
飽學而謙遜如波赫士,說那句輕微的話,也許是積自己一生經驗才能說出的話。我呢,累積一生的智慧,又豈能說出更好的話?波赫士這句話何其溫柔,但他也說,思想產生時是溫柔的,衰老時是殘暴的。思想如何衰老呢?是歷經了人事人寰的劫灰,發現一種思考、一種長期堅定不移的信念,竟然面臨無以為繼的時候了嗎?溫柔如波赫士,也經歷過思想衰竭時的殘暴嗎?
愛好文學的人,很難不欣賞波赫士。飽讀群書,一個真正熱愛讀書的人。一個把天堂形容成圖書館的人。一個著作多冊,詩與小說創作俱精,然而較之於創作,更鍾情於讀書的人。一個狂熱於探討時間,認為把「時間」說一概說成「時空」,是對「時間」不敬的人。
一個如此讀書寫作到了七十歲時,雙眼早已全盲依然讀寫的人,說,即使自己已經貢獻一輩子給文學,能說出的,仍只有「疑惑」。一個謙卑到使疑惑變成高尚的人。
以至於,一個因為單純而能走得遠的人。
唐諾評論波赫士說,自己為了他的「簡單」而驚訝,他擁有一種現代文學因為多疑、除魅與顛覆而以鮮少存留的單純,甚至他似乎少了一份作家的「職業性自覺」,這使他的書寫少了某種因技藝性而難免存在的沉重機械性成分;「這樣的單純保證了他的專注,世故的人走不了那麼遠。」
世故的人走不了那麼遠。
總是謙卑而智慧的波赫士,在〈波赫士與我〉中寫下了這段足令所有人深思的話,然後,留下了長久專注的背影。
「我的生命在流逝,我失去了一切,而一切都屬於忘卻,或者屬於另一個波赫士。我不知道我們兩人之間,是誰寫下了這段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