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崢
(三)
我對早晨總是期待著,這麼多天,從未失望。如果把手機比做一隻母雞,夜裏下了蛋,早晨就是兌現期待的時候。但唯獨今天,它守護著最後的尊嚴,不打算給我任何希望。一條短信也好,我看著它,想到昨天的棋局,更加惱火。「他還在找人下棋嗎?破手機害我好輸兩局,」我突然想找他下棋,但仍不確定,掃了眼對面的桌板。
那裡只有一叢頭髮,像夜裡長出來的盆景,隨著火車搖晃。棋盤被緊緊壓住,他雙手盤結,不肯放鬆,像把根札在了棋盤裡。只有三根手指,緊緊攥著那顆將棋,像寄生盆景的藤蔓,提醒著行人,這裡有一顆會下棋的腦袋。我感到安慰,他終於睡著了,並且睡的比我還好。我暗想偷偷拿掉那顆棋,也許可以叫醒他,和我再下一盤。但廣播響了,「旅客朋友,列車運行前方到站是德令哈車站……」
從這一刻開始,我逐漸明白了,這一切都不過是暗示,連這個報站,也帶著誘惑的語調。包括戈壁,梵文一般的疤痕,一道一道,在我面前瘋狂的草書。沙漠和戈壁串通好了一場巨大的陰謀。
一切景象都是真實而又不可信的。依偎在鐵軌旁的沙丘,溫柔起舞,而地平線上,海嘯正在沸騰,就要吞沒太陽。我想,她如果看到這景象,會明白我沒有騙她。
我再也忍不住了,給她發短信:我明天就到拉薩了,去哪裡找你?寫完最後的問號,改成逗號,多加了幾句,刪回原位,又改成句號,才按下了發送。
我非常滿意,跑去車廂連接處抽菸,列車員也在那裡點火。我找不到打火機,「借個火吧。」眼看菸頭就要吻上親愛的火苗,被我打斷,強行分開,煙頭說,「你是這個車廂的嗎?」
我指了指他身後,然後掏出了已經潮濕的香菸。他遠遠地伸出打火機,點了三次,故意沒著,「他媽的,」他罵道,終於點著了,有一股汗被蒸發的味道。他的皮鞋上都是煙灰和燙痕,抬起來踩滅了半截香菸,抽完了。這畢竟不是他的地板,也不是他的皮鞋,連制服也不會是他的,他會每天掛好,然後下車,火車走完一圈,又會帶著他的皮鞋和制服來找他。只有他的眼睛是他的,他看著外面的戈壁,顯得很空洞。我突然慶幸,摸了摸手機。
「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搞攝影的。」我沒有騙他,我和我爸學過一些攝影,經常用閃光燈拍他睡覺。
他突然離開,回來的時候拿了一沓照片,拍的都是沿路的風景。我假裝很感興趣,一張一張的看拍攝日期,有時候他一天拍很多張,有一年他只拍了兩張,直到最後一張,是三個人站在拉薩車站的合影,沒有日期。他拿出另一根菸,背著照片點菸,這次一次就著了,「那是我老婆孩子,我跑青藏線第二年跟人跑了。孩子很喜歡火車。」
那孩子的確抓著一個過時的火車模型,輪子是上發條的那種。孩子笑的很開心,我無法繼續,「我看完了。」
「攝影好啊,解悶。」他仔細地掐滅了大半根菸,摁在鐵箱上磨擦,火星都滅了,才輕輕推入箱口。最後他展開手掌,在褲子兩側蹭汗,用鼻子確認,沒了菸味,才接過了照片。他將照片重新整成一摞,夾在腋下,然後看了看手裏的菸盒,還有一根,於是他把菸盒連同那根菸都給了我,連同火機,轉身走入了車廂的人群。仔細合上了菸盒,卻忘了問他到德令哈還有多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