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作 林水福/譯
他從桐花綻放的醫院出院了。
通往咖啡店二樓露臺的門開著。服務生的衣服新而白。
放在露臺桌子上的他的左手,感受到大理石冰冷的舒服。右手掌托著臉頰手肘抵著欄杆。他的眼睛彷彿要把一個個的行人吸上來似地專心地往下看。人們在明亮的燈光下走得起勁。二樓的露臺低到感覺要是伸出手杖就要敲到行人的頭。
「都市與鄉下的季節感完全相反吶!您不覺得嗎?鄉下人不會因燈光的顏色而感覺到夏天的到來呀!在鄉下,是自然而不是人,草木裝扮著各個季節吧!然而,在都市,比起自然,是人裝扮各個季節的吶!許多人像這樣子走在街上製造了初夏呢!不覺得這條街道是人的初夏嗎?」
「人的初夏啊,真的是這樣。」
他回答妻,同時想起醫院窗戶開著的桐花的味道。那時候他一閉上眼睛,他的頭腦一定沉入各種姿態的腳的幻想之海。他的腦髓細胞全部變成腳形狀的蟲,匍匐在他的世界。
女人跨著東西時羞忸痴痴地笑的雙足。抖動一下就僵硬的臨死的雙足。馬腹上,大腿肉瘦的馬的雙足。懶散伸出像鯨魚脂肪粗鈍、有時以嚇人力量緊張的雙足。膝行的乞丐到了深夜,輕鬆站起來的雙足。從母親的兩腳之間生出來的嬰兒,齊全的雙足。像從上班處回家靠薪水過日子的疲累的雙足。清水的感覺,從腳踝吸上腹部,渡過淺水的雙足。像褲子的細折痕,銳角走路尋找戀情的雙足。到昨天為止還分開,今天碰在一起的指尖,不知怎的今天像是想見面、感覺奇怪的少女的雙足。褲袋裡重重的金錢,跨大步走路的雙足。臉微笑,脛嘲笑的滑頭女人的雙足。將昨夜的罪過轉為舞姬的良心在舞台上喟嘆的美麗雙足。在咖啡店讓腳踝唱拋棄女人歌曲的男人的雙足。悲傷時覺得重,喜悅時覺得輕的雙足。運動家、詩人、高利貸、貴婦人、女泳將、小學生的雙足。雙足。雙足。雙足。──更重要的他妻子的雙足。
從冬天到春天膝關節生病,最後切斷的他的右腳。──因為這隻腳,他在醫院的病床為各種腳的幻影所惱,像是為了看熱鬧的街道而製作的眼鏡,頻頻對這咖啡店的露臺感到愛戀。貪婪眺望著行人健全的雙腳交互踩著地面,想聽那腳步聲。
「沒了腳才知道呀,初夏真正的好。希望初夏到來之前出院去那家咖啡廳!」他看著木蓮花,對妻子說。
「仔細想想,一年裏頭人的腳最美的是初夏呀!人最舒爽輕快走在都會的是初夏呀!木蓮花掉落之前非出院不可。」
因此,他從露臺,好像路上的行人都是自己的戀人似地,專心往下看。
「連微風都清新不是嗎?」
「季節的嬗遞,內衣不用說了,即使是昨天結的頭髮,今天也沒有沾了灰塵的感覺?」
「那些就不用說了。腳啊!初夏的人的腳呀!」
「既然這樣,我也到下邊走給您看看嗎?」
「這跟約定的不合。在醫院切斷腳時,你不是說:二人三隻腳,變成一個人嗎?」
「最美麗的季節的初夏能滿足您?」
「靜一點好嗎?聽不到路上行人的腳步聲了!」
他想從夜都會的噪音之中,撿拾人尊貴的腳步聲,莊重傾聽。不久,他閉上眼睛,於是,路上行人的腳步聲,像落到湖面的雨聲,注入他的靈魂。他倦怠的臉頰,出現微妙的喜悅表情。
然而,喜悅的表情逐漸消失。──臉色蒼白的同時,他睜開病態的眼睛。
「你不知道嗎?人都是跛腳的。這裡聽到的腳步聲,沒有一個是雙腳健全的!」
「哎呀,是這樣子嗎?或許是吧!?即使人的心臟也只有一邊。」
「而且腳步聲紊亂,不是人的腳的關係。以清澄的心聽,聽到靈魂生病的聲音。肉體對大地悲傷地、約定靈魂葬禮的日子的聲音。」
「大概是那樣子吧!不限於腳步聲,什麼都是這樣子的。因為想法不同吧!您的情況是神經質呀!」
「聽看看!都會的腳步聲是生病的。大家都像我一樣跛腳不是嗎?沒了自己的腳,想體會雙腳健全的感覺,不想發現任何人的疾病。不希望被種植新的憂鬱。這憂鬱不能不往哪邊撥落呀。──喂!我想去鄉下看看。人的靈魂和肉體或許都比都會健康,因此,說不定可以聽到雙腳健全的聲音。」
「一定不行的呀!不如到動物園聽四腳動物的腳步聲還好呀!」
「動物園?或許吧!動物的腳和鳥的兩隻翅強健,那聲音或許美而和諧。」
「您說什麼呢?我只是開一點玩笑吧了呀。」
「人用兩隻腳站立走路時,人的靈魂已開始生病了,因此,兩腳的聲音不齊,或許也是當然的。」
不久,裝了義肢的他,像是失去靈魂的單腳的表情,在妻的幫助下搭汽車。汽車車輪的聲音,托著跛腳,向他訴說她靈魂的疾病。街道上,電燈灑落新的季節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