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這個冬天不太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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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謙

日復一日忙碌於工地上,不久之後,我開始觀察工頭,我非常害怕我的餘生會變成他那樣的人。可是,我到底害怕什麼呢?儘管我是一個幹粗活的工人,但我首先是一個工作的人,這難道不該高於一切嗎?比如工頭,他帶著妻兒去國外旅行,他的房車,還有他的別墅,這些就是真實的生活,他把工作當成生活,從來不談有關酗酒、焦慮,以及家暴的問題。在我的記憶中他就像我兒時的父輩們那樣,是一群疲倦著且快樂著的男人,他們做完工作後圍著桌子,就著一盤花生米痛飲五十度以上的白酒,記憶裡,他們的肌肉依舊泛著錚亮的光芒。

下午我繼續釘著膠合板,我需要一塊小木條來加固某個需要連接的地方,當我拿起錘子來砸一塊板子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一隻短腿牧羊犬蹲在我面前,我抬頭,看見工頭的女人正在那裡對著我笑,她的鼻子微微上翹。當我聽到工友催促我趕快釘板子的時候,我揚起錘子砸下,頓時感到一陣撕心的疼痛,真倒霉,我砸到了自己的拇指,一會兒半個指頭都變成紫色的了,就像工頭女人嘴唇上的一抹口紅。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總是對著我笑,就好像我們曾是一對關係曖昧的人。工友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我奇怪地看著那個女人。工友告誡我如果想在停工後順利拿到工錢,最好把臉轉過去對著膠合板。我慌忙地照做。

「喂,你手裡拿的那是什麼工具?」我聞聲轉臉,看到她正盯著我受傷的拇指,我感覺到這個女人不知何故企圖討好我。

「這是錘子。」我將它伸過去,認真地對她說。

我想我沒聽錯,出去的時候我聽見牧羊犬衝我吠了幾聲。我轉過臉去看,她轉身最後瞪我一眼,輕蔑地說了一句:「不要臉,沒錢的可憐蟲!」此刻我感覺我的拇指更加疼痛了,我咬著牙,終於釘好了那塊板子。

 

接連陰雨天,天氣竟然如此寒冷,我在休息的時候找一堆木屑生起火烤我的手套,最後我幾乎都認不出我的手套了。給屋頂木料邊緣塗完底漆時,我忽然想起了小傢伙,她吃飯了沒有?我有點沮喪,心想也許我不再擁有任何東西能夠修復自己的心態。

 

回到家裡的那天夜裡,房間裡十分暖和,水壺在鐵皮爐子上滋滋作響。但她看上去很不高興。我想我必須做點什麼來縮短彼此的距離,於是我決定要告訴她,我會在這個冬天結束後做一些更輕鬆的工作,我要去更遙遠的地方旅行。忽然我又想到現在正處於經濟蕭條時期,我應該考慮的是,如何從幾隻烤土豆中變出一頓豐盛的晚餐來,所以我把準備要告訴她的話又咽進肚子去。

我想她還小,這是很容易度過的歲月,我根本不必為她擔心。

早上的時候,隔壁鄉的一個牧民送來一隻剝了皮的羊,我正在猶豫,突然看到小傢伙虎著一張臉朝我翻白眼。我只好點點頭,牧民高興地扛起羊送進廚房,並且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尖刀將它剔得非常乾淨,我看見小傢伙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

我在工地上堅持工作,集中精力做好眼前的事。過去我一直認為只要我努力工作,就會得到應有的回報,但是我現在才發現,只要我不做蠢事,就一定能得到回報,我更加認識到所謂的回報只是我不做蠢事的機會。

現在小傢伙已經十七週歲了,已開始問我關於我為什麼放著腦袋不用偏偏去用手掙錢這種深刻的問題。我總是不敢說出來,現在我只是在一個中間狀態,我不說是因為它很難形容。我為自己的獨立意志而感到高興,我不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應該得到幸福,幸福屬於那些能夠為社會創造更大價值的人。或者,也許我只是感到孤獨,因為我始終都懷疑這個世界。現在我只是短暫地離開了我的生活,我將要回去,我希望我生活中最美好的那部分在等著我,這些根本不存在假設。

我太瞌睡了,入寐前我的大腦仍舊處在活躍的狀態,我驚訝地看著我所有思考中的事情如何改變尺寸和形狀,我想,最終我會得到脫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