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詩是靈魂的炊煙。詩意,是靈魂的形廓。經過醞釀與語言錘鍊,詩,以炊煙的形狀,氤氳優美地上升。靈魂的形廓美如祈禱。
又如金雨之影。夙慧而早逝的美國詩人狄倫‧托馬斯(Dylan Thomas)在其〈處女成婚〉一詩中提到「金雨之影」,原文“ golden ghost ”,若從聖經角度來解,可解讀為聖靈。在此,形象化得更強烈了。如煙如香的詩意與祈禱,能如萬丈金雨般射擊人心。
我曾在教會唱詩班中,跟大家一起沉浸吟唱過聖經〈詩篇〉中的句子,「願我的禱告如香陳列在祢面前」,這裡,同樣把禱告形容如香,那麼美地纖細上騰至神的面前。
「願祢傾聽我每一個心跳,那是我最渴慕最虔誠的祈禱」,學生時,總唱得淚濕。即使有些時候,困頓到不能言語,祂能從我的每一個心跳中,聽見我初衷裡的詩,語言以外,那最虔慕最深刻的祈禱。
同時身為基督徒與詩人,當我發現,許多詩人也把詩形容為祈禱,很驚喜。首先是讀到美籍猶太裔詩人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說:「所有的創作實質上就是自己的祈禱。所有的創作都指向全能者的耳朵。藝術的實質本身就在這一點上。這是無條件的。詩歌如果不是在祈禱,也是用禱詞同樣的機制在運行的。」
其中提到「這是無條件的」──布羅茨基並非信徒,但他把神無條件的愛之屬性與詩歌藝術創作連結──創作能被成全,能被神所悅納,這是無條件的;或因其美好,或因指向全能者之耳。布羅茨基還更進一步以聖靈為例:
「水是時間的濃縮形式……『聖靈立於水之上。』如果祂曾立於水之上,那麼,祂就一定會在水中留下倒影……」
這引用的是聖經〈創世記〉記載,神創立世界之前,起初,淵面黑暗,聖靈翩行於水面,神與時間一起誕下了世界,造物主把祂的創作之能賦予人,人能以神的基因創作;而時間呢,無數詩人相信,詩歌就是一種時間的藝術。
德國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Sir Derek Walcott)提出,每個詩人的靈魂都帶著一道曙光,到了創作中後期,他也說:
「我從來不把寫作和祈禱分別開來,我愈來愈感覺它是一種天命,一種宗教天命。」
文學家、藝術家總是特別敏於看見一切事物最終的荒涼,因此前仆後繼、孜孜不倦,想要在身後留下些甚麼。然我想,不爭世俗,卻爭永恆,這是不是更大的虛妄?一如最美的祈禱發自初衷;詩只有一種愛意,即詩意。一直以來,詩是我醒著的夢,而靈感是詩與物之間的田園牧歌(註)。
一直喜歡法國詩人博納富瓦,一位熱愛光,以詩還原在場的詩人。大陸詩人兼翻譯家包慧怡認為,他有種能讓事物儀式化的魔力,「我覺得這是一個有魔力的瞬間,他賦予日常的,被重複太多次的,被消耗太多次的,而早就被我們忘記了的這個動作,一種特別的意義。」
好美的小小儀式,魔力的瞬間。淋著時間的玫瑰雨,在詩性瞬間裡方生方死。我一直相信,人可以靠著那些瞬間而活。一如我最愛的帕斯截爾納克言,人活著,不是一輩子,不是幾年幾月或幾天,而是幾個瞬間。
我已漸漸能接受自己,信仰基督而直至現在還是個敏感憂鬱、不健康的人。我經歷過一場大病,到現在還在漫長的康復中。我已漸漸能欣賞軟弱美,不貞之貞,晦暗美。
天使不一定擁有傲人的翅膀。也許,就在殘破捲邊的翅膀裡,藍溵溵化水孕育半個天空,氤氳乍現靈魂的波紋,又從邊緣裂開一道極纖細的靜電藍,愈憂愁也愈燦烈,皮膚底層透出的爛漫摩擦著最小的火花。
有天清晨,我宛見這樣一位天使。
那出於我體會到,天父的心。祂何等愛我的軟弱,在祂眼裡,真實赤裸毫無掩蔽的軟弱,比聖經中那以美麗智慧解救全族的以斯帖皇后還要美。「天父,我愛祢愛得不夠。」晨禱前著睡衣盥洗,我泫然地想,而接著彷彿聽見,祂回答我:「沒有關係,妳只要知道我愛妳。」好美的清晨。
正是在憂鬱症後期,我度過一段最最純淨謐美的日子。先生剛換工作,沒工作的我同樣七點起床,送他到門口,柔情地吻他面頰。早餐後,幾乎用一上午時間讀聖經晨禱。一無所有,也就擁有著一切。曾經深深懷念那段時光,然而,懷念程度早已遞減,因我想做很多事,想讀很多書,想寫更多好作品……我想要的愈來愈多,於焉明白,那段日子是好難回去了,甚至不願再回去。
願一直以祈禱的姿態寫詩,氤氳如香,傳送到神的心裡。但願我的詩意出自靈魂的形廓,寫出靈魂炊煙般,形而上卻出自誠實本真的語言,雕琢只在錘鍊中,為了更精確地呈現燠蒸蒸的原始愛意。
註:「詩只有一種愛意,即詩意。一直以來,詩是我醒著的夢,而靈感是詩與物之間的田園牧歌。」引自雅培斯與特朗斯特羅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