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你對我拍一下手──追思群盛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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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

何等慶幸曾經深深擁抱過那次。三年前,我們在東門捷運站出口,天近暗時,微飄的雨絲中的傍晚擁別。

真情中,那些雨絲是吉光片羽。我們悲欣交集地,那麼企盼彼此過得好。

不料是永別。

那是你正要去日本長居的前幾夕,謝謝你,那麼匆促地決定離台,而又把沒幾天可待在台灣的珍貴時段留給我,還把最珍貴的,連你自己手邊都只有各一本的絕版詩集借給我。我想到,曾經我想跟你借林燿德的《銀碗盛雪》,你心疼地包起來後,還要收藏在精緻檜木盒裡,才躊躇地交給我。見你如此不捨,那次我就沒借了。如今回想,好奇怪,你對自己手邊唯一的絕版詩集固然是珍惜的,但你只是用一般包裝交給我,不如對待他人詩集般慎重。是幾年下來的交情,使你對我更無保留了,還是你終究愛人甚過自己?

是的,愛人甚過自己,好多受過你鼓勵與恩惠的創作者都有同感。你重視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創作者,不惜自掏腰包幫他們印書,自己設計排版,無酬為他們圓夢。你無酬擔任出版社總監時期,我眼見身體那麼差的你,不太睡覺地為人趕著編詩集付梓。你主動鼓勵過好多創作者,或者想創作又不敢提筆的人——包括我。因為你是第一個鼓勵我出書的人,所以後來無論再熟,我都堅持喚你「群盛老師」。

悔其少作,我並不喜歡自己的詩集處女座《春天人質》,嫌它太不成熟。但如今我珍愛起來,因為,裡面第二篇序文〈海上的教堂〉是你遺作——你用詩化的文筆,串聯我們當時的對話成文,好美的一篇文,有海,有教堂,有鋼琴聲,有蜂蜜味的陽光,琴鍵般清脆的雨水,牛奶色的羽毛,花了一個夏季與半個秋季編織成的酒。

「一口氣喝光一瓶都沒問題。」

我更希望還有長長的時間,我們分很多次,小口小口地對啜。

那次臨別,之所以如此悲欣交集,是因為你已對我袒露病情。你明顯已惡化,卻不肯去進一步詳盡檢查,我憂慮不已,而你坦然地告訴我,你相信樂觀以待能有助好轉,你不要去受那些西醫檢查治療的苦,毋寧活得重質不重量。你這番話說服了我,但同時我也悲哀地接受了一件對當時而言存很大可能的事:

你沒幾年了。

在日本三年,我們保持很好的聯繫,你說因為那裡的空氣和氣候,你身體感覺好多了。可是,回來後不久,你身體又不好了……本來還沒有那麼那麼糟,但因你連走路都有困難,我說要把絕版詩集先寄還給你,你還是說要等身體好轉時出來聚,再順便拿書。

「保存在妳那裡,我很安心。」好珍貴的信任。

漸漸卻成了奢望,我痛心地見你因疼痛而連睡眠都只能維持片段,連核磁共振都不能照,因你痛得無法用同一個姿勢躺三十五分鐘……甚至有陣子你孤單地抱病住進溫泉旅館,因溫泉能稍慰你的疼痛。如此煎熬,就是你當時說服我的「活得重質不重量」嗎?我多後悔當初沒緊迫盯你治療!

今年中秋節左右,你說終於入院治療了,詳情等到體力好些再告訴我,「我先繼續休息喔。」我感受得到你的虛弱。

以及,死亡陰翳。

最後一次聯絡是十月,「群盛老師,記得等有體力些,要告訴我喔!」我傳Line。幾小時後,你回好喔,還打了雙眼愛心的符號,帶著點俏皮。我幾乎要錯以為,還會有幾個月時間的吧。

未料那是最後一次聯繫。11月2日早上,你在睡夢中辭世,據說走得安詳,這是唯一可堪告慰的。生前常為不能好好睡眠所苦的你,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了,但卻是長睡不醒。或許因為早做好心理準備,我得知當下並未太驚愕悲慟,直到陪女兒睡覺的故事時間,我把此事告訴女兒,才好好地哭了一場。

「妳起身,闔上書本,像拍手一樣的聲音。要有光喔,妳說。」〈海上的教堂〉一文中,你寫道我最愛的句子。聖經裡的,要有光,就有了光。

「要有光呢,我這次搶先說了。」文近尾聲時,你如此寫。

「我對著妳用力的拍了一下手,剛好是,即將到來的下一個季節的,第一個銀色清晨從海平面躍起的瞬間。」文末了。

下一個季節的,第一個銀色清晨從海平面躍起的瞬間,你能在天上對我用力的拍一下手嗎?那是春暖花開時呢。

我會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