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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只有「名」花苦幽獨
文、圖/敖古仁
艷紫荊,常綠喬木,近觀遠眺都極端類似羊蹄甲,聽說於1967年已經引進栽培,所以現在的我有些懷疑,童年時夾進筆記本當成書籤的那些落葉,究竟是艷紫荊,羊蹄甲,甚或是同樣讓人混淆的洋紫荊?如今,已經有不少文章教人分辨此三者的異同,因此心想,我這些年拍攝的紅花大多是艷紫荊。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童年時見過的樹木應該還是羊蹄甲。印象中,那時的樹只長葉,不常開花。
艷紫荊的出世來自於大自然的偶然。
首先,讓我們穿越一下吧。百年前的某一天,洋紫荊(港人稱為紅花羊蹄甲)的花粉就那麼巧,飄落羊蹄甲(港人稱為宮粉羊蹄甲)雌蕊的柱頭,因此孕育了一株不能結子的雜交新種。本來,依照天地不仁的法則,這株新生於港島銅鑼灣的小樹,可能經歷天摧地折無法長大,也可能順利完成生命的循環,自然老死,但是因為不孕,無法生養下一代,因此不為人知,自然消逝於天地之間,彷彿她從來不曾存在過。但就是那麼湊巧,又一個偶然,在1880年 一位法國神父發現她,將她移回修道院,再經由種種無性繁殖的方法讓她在港島開枝散葉,又再漂洋過海,風行世界,終於位登港花之尊。
但是,當初命名這株新生的花樹時,為何不就叫什麼什麼的羊蹄甲,而偏偏要稱之為洋紫荊呢(來到我們這裡即是艷紫荊)?於是就在1997年回歸後,當中共訂定「香港基本法」時,將洋紫荊簡稱為「紫荊花」,並且通行於所有的文宣。於是,當我們認識艷紫荊這朵美麗的花時又多了一層新的混淆。
事實上,中國古來就有一朵同科不同屬,不同於洋紫荊,或是艷紫荊的「紫荊花」。
南朝吳鈞的「續齊諧記」記載:「京兆田真三人分財,堂前有紫荊花,葉茂異,共議破為三分,明截之。爾夕,樹即枯死,真見之,驚謂弟曰:花本同株,當分折枯悴,況人兄弟孔懷,而少離異,是不如樹也。」於是,「不復解樹,樹應聲,遂更青翠,華色繁美。兄弟相感,更合財產,遂成純孝之門。」因為紫荊花有此特殊的感應,從此,她有了兄弟之花的隱喻。
晉人陸機以「三荊歡同株,四鳥悲異林」的詩句舒解兄弟別離之苦。由此可見,晉唐時紫荊花已經入植於庭園中,而成兄弟和睦的象徵。
我想,當初命名洋紫荊時如果將她取名為「洋」羊蹄甲,或是另創新名,是不是比較容易指名正確的花樹?
「名」是一個美麗的漢字,他的字形在甲骨文裡是「夕」與「口」合成的會意,歷經後來種種漢字的流變始終不易,以至於今。就字的本義來說,有人這麼認為,「名」字是指路人夜行,不見彼此,所以自呼其名以資辨識;另外還可以用一個比較浪漫的畫面來解釋這個字,即日落月昇時,家人出口招喚出外的人。
「名」字的意義,不論是來自「說文解字」的解釋,「自命」,或是指名他人或物事,總之都是正名的過程。名正言順,人事物從此有了存在感,可以存續在人們的記憶或是語文記錄中。正名如此重要,所以古籍中特別指明,「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正名,不僅是命名的過程,並且同時確立物我,彼此的關係,由此奠定儒家思想中「倫理」的基礎,於是「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因此家齊,國治,而後天下平。
然而,兄弟鬩牆家庭不睦的事情自古皆有,輕則反目,動刀動槍亦非罕見,所求者何,除去名利二字,或者還有那分想要掙脫彼此,追求自由的渴望吧。
近一年習字,經常臨寫元代鮮于樞的「蘇軾海棠詩卷」,其中開頭的一句,「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特別讓我感慨。我不明白,為什麼異族入主中國後,最終總是融進「文化中國」的懷抱,而成延續歷史道統的一環?我相信,「文化中國」的憑藉絕對不是武力,而是超乎其上的另一股神奇魔力。
這些日子以來,兩岸三地實在不平靜,思前想後總覺得和那朵花,以及那個字有些關係。如果沒有人強迫,艷紫荊會為自己取一個什麼樣的名字?我想,或許還是艷紫荊吧,畢竟那是已經深印在記憶裡的名字,夢裡都難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