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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娃娃
文/洪春鋒 攝影/盧丹
穿過鬧區和人群,地面是雨濕過的,折射車燈與天雲殘光。我走進新京國際飯店,去迎接來台旅遊的朋友思成,他已抵台三天。因舊金山的好友阿Ke託他帶幾包咖啡豆給我。進旅館房,他攤開跨海而來的香氣,更加碼友誼,思成謹慎包裝帶來兩瓶Napa valley紅酒。
一同覓食,走在街上,見到某些空間擺滿夾娃娃機,他於是停了步。機台裡各種公仔,酬賞的代替物,與難辨是否山寨的耳機和音箱。沒玩夾娃娃機,思成沒興趣,而我有我原因,只玩了電腦數位飛鏢遊戲,以按鍵來擲螢幕的飛鏢,獎項有Armani、Jimmy Choo或Gucci小香水等。花了兩百,一無所獲。再搭車往熟識的台式熱炒,在這微涼夜,有些事掠過心海。
在國三時,畢業的前一年,我們班剛好鄰接著二年級的女生班,那一班有位女孩,活潑也迷人,眼睛大大的,名叫貝萍,她的頭髮短,栗子色的,在太陽照耀的操場草地上尤其耀眼。下課時,當她跟同學們玩鬧嬉戲,能隱隱吸引目光。她姊姊跟我同年級,分配在女生資優班,叫楊碧琪,她比妹妹約再高一吋,約有168公分,她的頭髮恰好及肩,她們倆詮釋了姊妹花這三個字的意義。
在升學壓力愈沸騰時,男女不定期併班上課,三年級的兩班一起密集衝刺,練習繁複考題,那是一段浮動的焦躁時光。那時的我常念范仲淹、韓愈、蘇軾,及課本沒有的納蘭性德。物理老師是左撇子,尤精通入射角和力,我們那豬肉白後大腿不是大理石,常有鞭痕瘀青,他不是米開朗基羅,卻深明從肉體解放痛感的藝術。多年後我才聽過何謂量子糾纏,很巧,併班時我就坐在楊碧琪左邊。
我的鉛筆盒多出一張紙條,我看見米白色紙紋樣,但沒將它打開,怕同學們突變成食人魚,想回家再看。離開球場後,我在聽調頻音樂台排行榜時開來看,讀完,將紙夾進抄寫著英文歌詞和雜亂字句的日記裡,邊聽音樂,直到睡著。
我班上的死黨姓蘇,我們早在國小五年級時的電動玩具店初遇,兩人是玩超級瑪莉認識的,也玩快打旋風和撞球,他貌似港星,我叫他Simon,那是任達華戲內劇外的英文名。他問我:「你要回信給她嗎?」這句話,我答不上來,當下我也不知該做什麼。某個周末他還跑去唱片行跟葛倫‧麥德羅握手,回來說他手毛很長,大家總在聽各種流行音樂,撥打點歌專線傳情,想辦法寫信給電台。
思成晚點想聽爵士樂live band表演,我先帶他去張楊羊肉吃飯,老闆姓張,那餐廳素樸簡單,店內擺六張桌子,冬天會放下半透明塑膠布遮擋寒風,也略能隔阻市聲。他太太來自越南,好客熱情,偶爾會為我的蔥爆羊肉加分量,夫婦倆將店面經營得甚佳。羊肉爐氣息蒸騰,幾道菜,席上我點了煎豬肝,有色、有形、有味,思成喜歡。談天吃飯,老闆的貝比約一歲多,極可愛,抬眼望母親看顧小娃兒的神情,那感受或許也堪比眾車輛怠速燈號前,靜待孩童在老師的守護下平安地放學過虎口。結帳後,我們告別老闆,思成看見了對街的超商旁以及三角窗區段各有娃娃機店,他疑惑:「真這麼流行?」這道題,我也答不上,招了車,繼續往下一站去,掐頭去尾,返美前,他還有六天可到處走。
隔日週末,伴思成往故宮的側翼看普希金博物館特展,他前兩天曾覽過主廳。思成畢業於柏克萊大學建築系,公司設計內容是以科技與數據,無死角呈現建築的材質、量體、空間的意義,因此關於透視法與畫作,他肚裡也有自己的累積。我們看得很愉快,展覽內容挺好,除了畢沙羅、庫爾貝、雷諾瓦、莫內、盧梭等名家,隱著更多珍品。外頭陰晴,但某些畫上光影,是沒見過的,看展完,我們逛到賣店,便促狹的以Ke本名鑄一枚展覽紀念幣,讓思成帶回給他驚喜。
當我上一次到熱炒店時,跟老闆站在店外聊了一陣子,他說太太肚裡還有個胎兒將出生,想要轉到人潮更多的地方去經營,但不知店租與營收能否撐起,雖看得出他心內惴惴,我對他說孩子會自帶糧草,憑老闆本事及毅力堅定,沒問題。
老闆他跟我談過一事,這事件發生在兩年前,僅隔兩條街之外,有家麵攤,夫妻不睦,不知何故,吵吵鬧鬧,常驚動鄰里,但某回終於失控,先生怒狂一把捉起幾個月大嬰孩,丟進滾燙湯鍋,新聞沒報導這件事,小孩無辜殞命。在思成結束旅行前,我們又回頭光顧了一餐,但我沒跟他提起這樁悲劇。
在深夜居酒屋裡,都交給日文極流利的思成,小杯對飲,我倆交換著故事。就在各種磨人考試與逼仄模擬考間,學生們在圖書館未必是真的在念書,有人這週穿亞瑟士新GEL氣墊鞋,下次另一個腳踩著Nike Air Max;某人就在體育館的階梯突然有了初吻,課業成績特別好的他,唇的天堂,一吻落千丈,該羨慕嗎?奇異變化溢流於生活中。有同學家虱目魚粥賣翻天,未成年騎著名流與大路易,而班上的阿銘總跟不同女孩子在一起,我跟他互動不錯,一起聽歌,他常會敘述家事和女生事情,他風光騎機車,性經驗很早就有,我從未答應他去偷斜板Dio,但我知也有女孩同他貪歡受折磨,拿掉了小孩,對於阿銘,我不羨慕。
二爪娃娃機太困難了,觀察高手,付出學費,我跟Simon研究許久,熟練後,三爪機台能估算旋轉幅度、擺盪勁道及時間差,我倆就專攻絨毛動物玩偶。勾、碰、擠、疊、推,小鯨魚、老虎、兔子、小熊、綿羊、猴子都能抓到,到畢業前,Simon跟我收穫頗豐,已裝滿一整袋。電動間龍蛇混雜,賽馬遊戲機,拉霸777水果盤,贏錢時也被群霸勒索,打過架,消磨著不想補習應付考試的時光,而另外一次,才一個鐘頭,我出場所,那剛買一週多的傑克牌黑色新單車被偷了。
那天上飯店找思成,見他床頭放本Ruby under microscope,書頁已然翹起,屬程式語言的一種,他答,這本書有點久了:「想學語言,就看用途。不同語言有不同用處,像有的適合backend、frontend、machine learning data什麼的。」又說,Ke喜歡那西班牙裔女孩,想與她多說話,意念單純,中學就修西班牙文。
他倆四年前夏天前進墨西哥,觀遊瑪雅金字塔、阿茲特克文明和生活差異,旅途上多讓Ke交涉,他們在瀑布旁天然小湖泊也巧遇歐洲男女背包客一起游泳。
聽他們青少年生活最好玩有趣,令人哭笑不得,是亞洲模式以外的。他起心於動漫和遊戲而勤習日文,為工作,也常到日本吸收遊歷。我對他說我數學導師曾講過,過去有個數理天才學長並非為課業,只因打掃,擦玻璃踏在窗框上失足,從三樓高墜落,十分驚悚,倒栽蔥頭插進教學樓外水溝,沒死,但大小腿骨岔出,就那麼準,人生變改。他說個故事,Ke在美國也曾跟我講過,他們學校裡一位老師橫刀奪取學生所戀,該位男同學攜槍到學校尋人,風波一場,被警方帶走。之後行程思成自己走,他常世界各地旅遊,骨子裡仍偏愛亞洲,我道再見傳給他一些照片,這趟他吸納一些新見識,飛機十二月三十日啟航,他返回美國西岸。
因工作繁忙,有整個月我總是晚下班,夜歸時,張楊餐廳的鐵門經常半掩。它旁邊有早餐店,手搖飲料店,更有香港大姊來台開設三十年的洗衣店,偶爾我也會在送洗衣物時陪那大姊說上幾句。回家度一個年假,探舊訪友,老家旁,理髮店對面的銀鵝影碟宣告即將歇業,各類光碟和DVD便宜出清,我買了幾袋,也獲贈不少電影宣傳海報,沒多久,百多坪店面全空空如也,放下捲門。周思成曾言及,下次來台灣還想再吃難忘的煎豬肝,但在年假後,我發覺餐廳的招牌已被拆下,棄在梁柱旁磚路上,地磚交織的溝線和招牌字面都沾了雨。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張楊餐廳已變成夾娃娃店,裝設許多機台,LED燈光,男女老幼駐足,投錢,有失有得,人們、情感與貨幣流動著;影碟店和其他店面陸續也變成了娃娃機店,我看過了一間,兩家,百千店戶。見過抓寶一族,看過店名是夾霸咩、夾好心、叮噹任意夾,及我太多記不住說不出的其他。我最記得的是,當往年某季,在我那幾個月抓玩偶的空間是無名的,也只擺了兩組機台,有一段時間我浸在裡頭,如果不去思想,已快遺忘自己是從何時靜靜退出。
畢業典禮在綜合大禮堂舉行,某某領獎,某某發表談話,過程如霧般模糊了。還沒到決定性的考試,只是過渡儀式,少女少男耐完這段過場,蟻群般走出禮堂大門。家長拍照,有各種聲響,人群中,我看到楊貝萍,她站在她同學們中,她穿白衣及紅運動褲,依然是短髮。她走向我,捧給我繫了緞帶的一束花,我摘下胸前印著畢業生三個金字的紙放入她手掌,也邀她陪我朝三年十班的教室去。
她安靜地在樹下等我,樹葉篩透了陽光,落在地面。我踏上台階進教室門,裡頭沒幾個人,桌椅跟平常一樣排列,但Simon在,他拉開收納雜物掃具的抽屜門,遞給我整個袋,我走出教室,把裝滿玩偶的袋子拿給椰樹下的她,其中,藏有一捲六十分鐘的卡帶,那是自己喜歡選輯錄好歌曲的TDK錄音帶,都交給她。我凝視她驚見了袋子裡事物的眼神,低頭又抬頭綻放的容貌,她笑笑地跟我說:「我姊很煩了,不想再替我傳信,叫我自己找你。」我沒陪她走太遠,那種微妙的無話可說也無法形容,並肩走路的那段路並不長,兩人都知道有不少人在注目,我卻已記不太得那沒幾首歌的時間,彼此吞吐了哪些青澀的對話。
聯考後暑假我看一部1984年電影《神通情人夢》,那部電腦有個名字叫Edger,電影錄影帶我反覆看過許多次。童話總能觸動人,當它與女主角麥德琳合奏巴哈〈小步舞曲〉,自己為大提琴女孩寫歌,當它明白自己愛女主角終對男主人攤牌,轉折處,像頓悟,電腦給出那句台詞:「愛是給,不是拿。」我記下,電影背景在加州舊金山,藍天紅橋白雲,當愛是主角,什麼都是背景,萬物如生動電影。
有日,我收到一張照片,俯瞰角度,看到一隻手上拿著那枚錫製紀念幣,另一個人手比大拇指,我知道這張沒出現臉孔的照片是哪兩人,他們穿著不同的鞋。感覺是好天氣,我看見三藩市的地面,那端白天,我這裡是夜。在那六月畢典後,考試前,有人忌妒或許有人羨慕,溫書時,常穿民族風服飾女地理老師對我似笑非笑,班導師則當眾揶揄訓斥著什麼,對他的譏言厲語我不太覺嗔怨。
我了解常被採用的金框較不擾畫色,往往也加綴蔓紋圖騰,而陪那國中女孩同行時,踩過飄灑的黃紅或綠的粗細葉片,在融融金日光芒下,定有些花蕊嫩苗在生長。風吹過,某天街頭看見一家餐廳,我認識的那老闆正忙碌,生意熱絡,他沒看到我,我目睹他的孩子擁抱著媽媽月亮般的腰腹,再往前走,湧動人流,好多娃娃機店,也不感到厭倦,我想起那彷彿是鵝黃、泛黃、金橘的,無須認路,深淺明暗,曾經投注時光的某夜某日某分某秒某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