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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說番薯
■牧羊女
歲月邊走邊訴說許多故事,在島鄉長大的我們,一日三餐吃的都是番薯,所有左鄰右舍都相同。讀高中了才知道後浦人生活和我們鄉下人不同,弟弟早熟,說他小時候看到城裡人會心生自卑,我個性大咧咧,不知人間煙囪升著高低不同的煙,灶腳炊煮暈素不同食物。
回望來時路,每日一成不變:風從耳邊吹過,鳥群停在樹梢,無雲晴朗的天空……充滿自然清幽,因年紀小沒有想法,每個人跟隨父兄腳步上山下海,沒那一個人能預知人生為何被吹皺。
童年天天依靠番薯過活,記得有一次已經長記憶了,在沒有番薯的季節,吃番薯韱,不經意看到細細小小的蟲,母親洗一洗照煮,再加一點稀稀的米粒,不敢說嚇死人不敢吃之類的話,不吃肚子餓啊,配著鹹的要命的豆鼓,也甘之如飴。
世上萬物在變,每一個階段人事物都像蛇一般,一層皮一層皮的脫,也像蛾一般蛻變著。
初始母島大部分人們吃著簡單的番薯,其方式不外切成塊加搓成細末煮成一鍋沒有米的純番薯湯,三餐主食如此單薄,姐姐們盛地瓜時沒敢挑大塊的往碗裡放,據說阿嬤認為男人要做粗活比較需要把肚子填飽,昔日物資缺乏啊,連吃地瓜都不能盡興,我比姐姐們小十幾二十歲,幸運多了,已經可以隨意的食用,卻也因為沒有看過別人的生活方式,以為眾生都在吃地瓜呢。高中到同學家,終於懂了城鄉差距,只能感嘆自己是憨大呆。
地瓜經濟價值是搓成細末擠出汁曬成地瓜粉,可以販售,人們買去做蚵仔煎或炸蚵爹。嚴寒冬天陽光顯得特別薄弱,因著生活需要,母親仍需頂著凜冽剌骨的寒風「洗番薯粉」,冬日一口氣呵出來都是煙,也不是煙,冰冷的雙手仍需搓那番薯粉、擠捏著,雙手因而龜裂。好長一段時光,一家人仍吃沒有米的地瓜湯。未見家人抱怨過,春去秋來仍然感覺日日好日。
昨天踫到某同鄉,他唱作俱佳訴說當時年紀小,每天吃這東西非常生氣,甚至問過他母親:為何每天讓我吃這鬼東西?他問母親愣在那裡回答不出來。我愣了特別好笑,許是魯鈍,兒時竟不知提出這問題,我天天吃的挺開心,以為天生該吃這食物,沒有為此質疑過,當然,偶爾有米飯或三層五花肉會更快樂。
番薯,葉子綠時養豬,葉子黃時蒐集回來搗碎和豬食仍然是養豬。一截二十五到三十公分長的番薯藤枝,插在炎熱乾旱的土囊。它們求生意識強到只能奮力生長攀爬,也就恣意長成一畦一畦綠葉,自在開著紫色漂亮的花。豐收季節衍生曬安韱、地瓜片,以備不是盛產月份食用,曾經以為四季都有它可吃,不知也有休息而匱乏的時候,直到母親需要天天吃才知道。
番薯在我家沒有比之神聖的食物,母親有二、三十年只吃地瓜糜配肉鬆,其他一概不吃,二哥終年都要備有地瓜讓母親食用,在家二哥地位如神農,盛產季節沒問題,一簍一簍挑回家後要隨時保持新鮮是高難度,他把整簍番薯埋在沙地裡,保有原來滋味好讓嫂嫂們為母親煮糜。許是受母親影響,兄弟姐妹忒愛地瓜稀飯,回到老家二嫂一鍋番薯糜或安韱糜加一盤黃甲魚、豆腐煮蚵仔、二哥種的菜蔬,這就是美食,不需美食家評點,自家兄妹甚為滿足。
爾後隨著悠長歲月,每個人嚐盡各種酸甜苦辣,環境改善了,事業有成的鄉親比比皆是,大夥踫面總會懷念起兒時共同記憶:番薯、炮聲、高粱、防空洞等等,有人環境好了碰都不碰它,有人念念不忘;吃到怕了或者吃到戒不掉,各有理由,或是要讓日子好到不必食用它,也或許是有它才有今天的我,仍然忒愛,全都因為番薯。
浯島得胡璉將軍之賜,一斤高粱可以換一斤米,有了白米的日子真幸福,地瓜加米煮稀飯滿足一直裝番薯的腸胃。再之後看到它被美化:有烤地瓜、蜜地瓜、地瓜泥、炸地瓜……後來有錢人說番薯養生,番薯葉也成為名菜,當年番薯葉是養豬用的啊。初始在台北菜市場發現它被當菜蔬販售,哇,嚇死人,何時翻身了?再後來加半顆皮蛋,或加幾粒枸杞價格就飆漲,已非昔日阿蒙。
當下超商日日擺一盤烤番薯,不時提醒人們其翻身成時髦貴氣的食品,似流鼻涕的丫頭變身美女,內心莫名的興奮,感覺與有榮焉,和人生雷同,翻身總有時。耳邊響起名詞曲家李子恆一首催淚歌曲「番薯情」:小漢的夢是一區番薯園,有春天啊有風霜,番薯的心是這爾軟,愈艱苦愈能生存……。
時光從指縫中溜走,什麼都留不住,唯有地瓜糜仍是我今生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