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家立 圖/李再儀
你不明白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興許「旅行」一詞像個魔咒,將肉身遷往更安詳的場所,更像一條繫了活結的繩索,將你套入一幕視覺尚未攫取的風景:兩幅屋外的壁畫被道路切成兩段,恰巧你蹲在陽光的刀面,緊張兮兮低頭端倪自己是否少了重要的部分,非關想像,抑或想像之外的事物。
倘若放晴是雨天的陰謀,那麼成列排好的機車、自行車,是否更是一種虛構──你沒有看見「有人」將他們停擺在那,當你驚覺時它們已在那接受溽暑的鞭打,輪胎下的孤影隨著時間挪移而慢慢調整說話的聲調──沒有人懷疑那就是種傷痕,和你肌膚上的水漬相似。你拍了拍其中一個坐墊,讓手掌感受謊言的溫度。
辣是一種痛覺。火辣的夏天,將你驅趕到此而非環肥燕瘦出沒的泳池,自有它的天啟。你收起陽傘收起疑問收起無語,誠心接受自己渾身濕透的現實。大雨剛剛肆虐過,因此天空如此蔚藍,像眼前的兩匹馬,你妄想左右眼各有一條鞍繩,但你實際上還蹲在反光鏡下,漫無目的地嘔吐,柏油路飄逸著昨晚綿密的交際與虛情假意的蕕味。
曾經,你也想騎上天馬,追尋一個燦爛的天空,那兒的白雲軟的像棉花,隨手可得,塞進嘴中雖無味道卻有莫名的飽足感,更無需調味,光是將雲塊嚥入喉中,彷彿連同風的流動、天空俯瞰地面的過程一併消化,這豈不令人興奮?但童話是有規矩的,和獨角獸有著相似的符碼,不夠純淨的人,是不被允諾騎乘天馬的──而在夢中你依然飽受拒絕──天馬嘶喊著、怒號著,不停拍擊著翅膀,抖落一根根羽毛,雙蹄不停地踏踩地面,揚起塵煙,逼得你不得不遮掩面容,害怕流淌的淚水落在土中是多麼卑微。於是你拒絕想像天馬,但開展在你眼前的這匹,牠的目光始終看向彼端,多麼超然,一如往常的純真,參雜了些許輕蔑。
異鄉人到哪,哪兒都是異鄉。你吐出的一分一秒早已釉上了冷色。你看向另一側的海馬:牠有著一雙動人的蝶翼,與天馬遙目相望,儘管是必然的一種調侃:有關於陸地與海洋、幻想與類幻想的衝突,你莞爾大笑,摘下高度數的眼鏡,蜷縮起身子,不顧旁人眼光躺在兩張畫之間。長出翅膀的海馬終究是不容於世的,而只要假裝沒看見那對翅膀,或是忘記牠被創造之前的定義,你企圖用自己的醜陋烘托牠們的美麗,好似一條扭曲的中年,襯衫口袋裡沒有地圖,皮包裡沒有支票,臉頰上沒有吻痕,手掌中一顆顆黯淡的光砂。
你不知道何時有人會報警驅趕你。你想成為《砂丘之女》那名被貼尋人啟示失蹤甚久的男子,而盛暑不過是大雨過後的詛咒,接著而來的楓紅,令你的肌膚爬滿陽光編織的秋,稍一抬手便是銀杏鋪敘。它們也曾經飛舞。不知身在何處的你,所有顏色在閉眼後都差不多鮮豔,如西風的尾巴輕輕拖著整片蔚藍。
最後你聽見了引擎發動和自行車解鎖的聲音。有人按了門鈴,有人匆匆應門,有人提著購物袋悄悄經過你,袋子外側滴著一顆顆藍色的光,晶瑩無比,往裡頭瞧似乎有一處仙境:每個人優雅地撐起傘,讓秋雨默默群聚在傘面,將心事摩娑得無比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