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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絲懸命
■黃瑞田
今年二月中旬,年過七十的高傳真和妻子梅雨香,去市立醫院參加老人免費健康檢查。四月二十四日,高傳真收到檢查結果報告,有幾項紅字:膽固醇過高、心跳太快,主動脈粥狀鈣化、心電圖異常。他把檢查報告遞給在一旁關心的梅雨香。她逐項看完,唸著報告總結:「心肌缺氧,」她停頓了一下,遲疑的問高傳真:「什麼是心肌缺氧?」
高傳真隨即拿出手機上網搜尋,很快找到答案:「心臟動脈血管發生狹窄或阻塞,血流供應心肌所需的氧氣及養分不足,就會心肌缺氧。」
梅雨香說:「健康檢查報告最後一欄醫師建議,心電圖異常,要回心臟內科門診追蹤。」梅雨香皺著眉自問:「市立醫院心臟內科,哪一位醫師最有名氣?」
夫妻各自用手機搜尋,不約而同找到心臟內科主治醫師兼內科主任李醫師,他的心導管團隊從二○一五年以來,已有四千多個心導管相關手術成功的案例,他每星期一至四上午都有門診,五月二日還有名額,於是立即行動掛號,診號是一○五。
五月二日早上十一點,高傳真帶著「老人健檢結果報告」前往市立醫院心臟內科李醫師的診間候診。
下午一點半,高傳真走進診間,看見一張塑膠圓椅靠在牆邊,距離李醫師約兩公尺,護理師叫他坐那張圓椅。他心想:心臟內科不是要聽診嗎?距離這麼遠,醫師怎麼聽診?
戴著黑色口罩的李醫師,露出濃眉雙眼和滿頭斑駁的頭髮,他問:「高先生,您平常有什麼不舒服?」
「胸口會悶痛,有時候會痛得冒冷汗。」高傳真不自覺的把右手放在胸口:「健檢報告說我心肌缺氧。」
李醫師一邊打鍵盤一邊說:「您心肌缺氧,要再做心電圖檢查,您先到外面等候。」
他在診間外面等了幾分鐘,護理師出來遞給他健保卡、預約看診單和三張檢查單:「先去批價,再去心電圖室安排檢查時間,五月十日來看報告。」
高傳真批價繳費之後,找到了心電圖室,值班的護理師接過三張檢查單:「這星期都排滿了,只能找空檔,分三天插隊。」
高傳真問:「不能安排在同一天檢查嗎?」
「沒辦法,只能排在早上八點之前,檢查技師提前上班來幫您檢查。五月八日星期一上午七點四十分心電圖,九日上午七點半心臟超音波檢查,十日上午七點二十分來做運動心電圖。」
五月十日十一點五十五分,高傳真來到心臟內科診間外面候診,門口的報到機顯示一○○號正在裡面就診,他是一一五號。他找走道旁一個座位坐下來,閉目放空自己。
下午一點十分,高傳真進入診間往靠牆的圓椅坐下:「李醫師好!」
李醫師點頭沒說話,繼續看著電腦,隔了約兩分鐘才說:「高先生,您必須辦理住院,做心導管檢查。」
「蛤?」高傳真焦急的問:「很嚴重嗎?」
「從心臟超音波畫面可以看出三條冠狀動脈當中,中間那條主要動脈阻塞很嚴重,必須做心導管檢查,了解阻塞狀況,可能要裝支架。」李醫師說:「明天下午三點以前來辦住院,還有幾個項目要檢查。」李醫師繼續說:「五月十二日星期五上午八點四十分做心導管檢查。」
五月十一日下午兩點過後,高傳真和梅雨香搭計程車到市立醫院辦理住院,病房在八樓的四人房,已有兩位插鼻胃管的老人躺在一、四床吊點滴,他們沒有家人在旁照顧;二、三床空著,高傳真被分配在三床。四人房沒有照顧者的沙發床,各有一張折疊鐵椅給家屬坐著休息。
梅雨香剛把帶來的日用品擺上床邊木製小櫥櫃時,護理師推著智能護理車過來,要高傳真躺在病床上,先量耳溫,血壓:「血壓正常,心跳一一二,太快了,你在緊張什麼?」
高傳真苦笑:「我最近心跳很快,感到心悸。」
護理師從推車拿出一袋生理食鹽水,掛上床頭的點滴架,在高傳真的右手腕裝上能夠重複使用的注射器,抽了三管血,然後遞給梅雨香手術同意書,要她和高傳真仔細閱讀之後簽名;另外再給高傳真一張X光檢查單及驗尿單,要他去一樓影像區照X光、採集尿液檢體,回來之後通知她來靜脈輸液。
護理師又說:「高先生晚上八點過後要禁食,明天的早餐也不能吃。」
夫妻倆一起下樓,高傳真自己去照X光和採尿液,梅雨香到醫院外面商店街購買晚餐。
吃過晚餐,點滴也快滴完了,梅雨香把手術同意書交回護理站,通知護理師來拔針,然後斜背側背包回家了。
五月十二日上午不到八點,梅雨香就來了,護理師來幫高傳真量耳溫和血壓,並在左腳掌背兩處動脈畫小圈標記;然後拿一套用透明塑膠袋密封的淺藍病人手術服,要他換穿,臨走時補充了一句:「手術部位在左手,內衣、內褲要脫掉,病人服不必反穿。」她從推車抽屜拿出一件成人紙尿褲:「這件也要穿上。」
李醫師也過來巡床,先問高傳真:「做心導管檢查,如有必要,會順便裝支架,支架有健保的,也有自費的,你要選哪一種?」
梅雨香在前一晚做過功課,代高傳真回答:「自費的塗藥支架。」她知道裝塗藥支架之後,再度阻塞的機率較低。
李醫師為高傳真做術前說明心導管檢查的過程,等李醫師離開之後,高傳真先去上廁所排空膀胱,然後拉上圍簾,換穿紙尿褲、病人手術服,就躺在床上等候。
八點半不到,護理師過來將圍簾拉開,推著病床說:「要去心導管室準備手術了,高太太請跟著來。」
高傳真躺在病床上,任由護理師連床帶人往前推到電梯門,搭電梯到三樓,來到心導管中心門口。護理師按了一下電鈴,不久,電動門開了,一位穿著藍綠手術服的醫檢技師出來接手,把高傳真推進手術室。
護理師對焦急的梅雨香說,那邊有椅子,妳在那邊等候。
「謝謝!」梅雨香憂心的坐下,目送護理師離開。整個走廊沒有其他人走動,梅雨香覺得孤寂無依。
高傳真被推到黃色手術台旁邊,工作人員把手術台降低與病床同高,要高傳真自己挪到手術台上仰躺,然後移開病床。
工作人員拿大小不一的防輻射綠色鉛布,覆蓋在高傳真的身上,只露出左、右手腕、左腳背;其他工作人員在做環境輻射隔離,他們複誦著各種工作指令,各司其職,忙中有序。
一位穿著綠色鉛衣、鉛頸圈、戴著黑粗框鉛眼鏡、黑色防輻射口罩的工作人員,走到高傳真的旁邊自我介紹:「我是李醫師,現在要開始檢查,請放輕鬆,如果很不舒服,要告訴我們。」
緊接著,高傳真的左手被綁住、固定,消毒之後,由橈動脈穿刺,插入導管。高傳真很想知道導管穿行到哪裡,卻似乎沒有感覺。只見在他頭頂上方懸吊著各種放射性偵測儀器,如同八爪魚,忽上忽下,左旋右轉,他覺得自己彷彿飄浮在外太空。
十多分鐘過後,一位助手在他身邊說:「阿伯,現在要幫您注射顯影劑,您會感覺到一陣溫熱,如果想嘔吐,忍一下子就過去了。」
助手話一說完,高傳真就覺得一股熱流由臉部擴散到全身,隨後逐漸消失。
在操作員號令下,吊掛的儀器直壓胸口上方約十公分停下來幾秒鐘就往上吊離,又換別一具儀器平移過來,也是停了一下又移開。
當各組儀器都停下來了,助手們開始收拾防輻射的鉛蓋布片。李醫師則在電腦前整理數據,大約過了五分鐘,李醫師說:「高先生,檢查完了,您的冠狀主動脈阻塞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非常危險,我沒有幫您裝支架,建議您做血管繞道手術。」
高傳真驚訝的說:「這麼嚴重?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李醫師和另一位助手解開高傳真被綁緊的左手腕,用止血板壓住橈骨動脈穿刺部位,再用紗布纏繞。
李醫師說:「你先在這兒躺著休息,我們會通知病房護理師來接你回去。」
李醫師邊走邊脫下藍綠色防輻射手術服、鉛背心及鉛頸圍,走出高傳真的視野。
李醫師走到心導管中心外面走廊,招呼梅雨香到隔鄰的簡報室,打開電腦,顯示高傳真心導管檢查顯影攝影的相片,指著中間較大的血管說:「高先生的三條冠狀動脈當中最大條的阻塞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非常危險。」
梅雨香緊張的問:「有多危險?」
「隨時會走掉。」李醫師用憂心的口吻說:「他的血管鈣化很嚴重,阻塞的位置很脆弱,我擔心裝支架時會撐破血管,所以沒幫他裝支架,建議幫他做心血管繞道手術,不過,這是心臟外科很大的手術,要由家屬共同商量決定。」
梅雨香心裡想:「市立醫院設備不如其他教學醫院,若要做繞道,就必須去教學醫院。」她已有盤算,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李醫師說:「下午三點。」
「不能早一點嗎?」
李醫師說:「不行,他穿刺的橈動脈必須用加壓板加壓到下午三點才能解開,護理師確認沒有爆開的危險,才能出院。」
高傳真被推回病房之後,已經九點五十分,梅雨香先到醫院外面買西式早午餐回來給高傳真吃,然後到護理站找護理長,希望出院時能將高傳真的心電圖、運動心電圖、心臟超音波、X光攝影,以及心導管檢查影像拷貝一份光碟,以便轉院時可以帶過去給醫師參考,可以省去重新檢查的煩瑣流程,也請護理站先結算醫療費用,讓她先去批價繳費。
下午兩點半,梅雨香已經辦完了高傳真的出院手續,兩點五十分,護理師就來幫高傳真解開止血板,重新敷藥包紮之後,梅雨香右手提著行李,左手拉著高傳真,快步走向電梯下樓,出了電梯,來到醫院門口,坐上排班計程車,司機聽到要去教學醫院急診,加快車速,十七分鐘之後,來到四公里外的教學醫院急診室外面。
梅雨香付完車資,要下車時,發現高傳真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她心知不妙,下車向急診室門口的警衛招手,大聲喊:「心肌梗塞,快來幫忙……」
警衛反應很快,向急診室裡呼叫:「擔架床,快來擔架床!」
不到十秒鐘,急診醫師和兩位護理師推著擔架床出來,警衛也協助將昏迷的高傳真抬上擔架床,然後一邊CPR,一邊將高傳真推往急救室,梅雨香驚慌失措的緊跟在後面……
高傳真被接上的自動心肺復甦機,發出規律的「嗶嗶」聲;梅雨香被擋在急救室外面,心慌意亂的低聲啜泣,她沒想到李醫師說「隨時會走掉」會來得這麼快,這麼巧──就在急診室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