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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那樣寂靜的

■嚴青

那夜我趕著北返的太魯閣,探望插管的母親。車廂空蕩蕩,安靜到只聽得見自己鼻息的回聲︰焦慮、不安,侷促到氣喘要發作似的,心頭沉甸甸,休克彷彿近在咫尺。窗外遠處黑色的浪沒過我,夢境沉浮在一段又一段不連續的睡眠,直至台北站抵達的廣播聲將我自虛無拉回現實,我才奮力地拖起沉重的身子,走出濕溽的地底迷宮,像隻受驚竄出水溝的一隻黑貓。

我踩著凌亂的步伐朝台大醫院走去,鬼鬼祟祟地避開保全的視線,向加護病房方位快走。夜半的台大醫院是寂靜的墳場,生與死的鬼門關,我不斷看見接體員運送枯槁的死屍,朝地下室的未知航行。突然我與之對視,面色蒼白毫無生氣的行者……我戰慄、驚恐,因為我分不清楚同我等電梯的是幽魂抑或引渡人,或者骷髏色相的菩薩——我篤定那是幻覺,是夢的想像。

一陣近乎昏厥的逃亡後,沿著指示牌我終於找到母親的所在。怕是不行了!我湊近母親已然僵硬冰冷的軀體,看著肉身佈滿針頭的皮膚,再看看她已然失神的雙眸,我不禁回憶起母親這坎坷的一生。「她是累死的」,我不禁悲歎她的末路如此狼狽。人生淒涼莫過如此,無人聞問地孤獨死去。我潸然而不自覺,耽溺兩行深邃的淚,突然值夜班的醫師拍了拍我的肩,遞給我一份文件,我緊握手心,汗水溼透了薄薄的一紙,卻無比沉重的,如一塊板磚。

思索良久,我選擇簽字,簽下那份讓母親擺脫世間一切苦厄的放棄治療同意書。母親解脫,我也解脫,她快活,我也快活?人生是一首苦悶的詩歌,至少對母親是這樣,對我亦如是。在生命的最後,身為人子的我似乎只能幫到這裡了,我不能陪她走奈何橋、過閻王殿,我明白我人生的起程終究會讓一個人悲壯的遠去,那是歲月反覆循環的一種無常吧!

護士遞給我一台念佛機,說是讓母親聽,好舒服點。我也聽,好放心點。《心經》安神、佛音慈悲,母親也聽見了?她的淚滴浸濡枕頭,但醫生說那只是生理反應,並無代表什麼。光照瞳孔,儼然沒了反映,血壓漸低、心電圖昭示瀕死的來臨,脈搏時而驟停,儀器警示聲不絕於耳。我緊握母親雙手,在她耳畔竊語,要她不要害怕,隨光去。

「嗶——」的一聲,母親頓然闔眼。醫生與護士在門口等待許久,見我啜泣而遲遲不敢進病房。突然片刻的空白,猶如時間被快轉,許多事物在我眼前快速流動,卻始終沒有一個為我停留。其後,接體員推著車緩步走來,說了一句︰「該啟程了。」

是該啟程,不該在逗留了。無論是母親,還是我。

我回想起剛到醫院的我,好像見了菩薩。祂是來接母親的嗎?是接母親回家的嗎?我遲疑。但當我想通母親真的離開的時候,骨灰已經被我揹回鳳林,安置家墓。人世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不用多說什麼,也不必再多說什麼。

在喧騰的暮春裏、狂熱的初夏,樹影挪動,蟬聲鼓譟,但斯人已逝,一切都是那樣寂靜的,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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