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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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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蔚領
大一開學第一堂課就先注意到她,當時還不知她的名字,只聽她毫不顧忌地對旁邊的女生說:「怎麼我班中文系的男生看起來好土啊!」很巧,我正是來自台南新市鄉下的農村子弟,比應屆大三歲,理組轉文組的重考生。
由於必修課校方安排座位表以便於點名,她恰在我的前座,自然她的身影進駐我的眼眸,對於這個口齒清晰,說話節奏快速的女生,我產生了好奇之心,由此潛入我日記中的女主角,記錄與她互動的點滴。例如班上許多女生都化妝打扮時髦,她則清湯掛麵的素顏,搭配襯衫裙子的造型。所以有一次我開玩笑說:「你的眉毛好粗啊!像個男生,怎不去修一修?」她立刻還擊:「你不知道啊?這就叫個人特色。」
本以為她是個眼高於頂的傲慢女子,在班上只和她的高中同學蔣融美同進同出,但接觸下,卻刷新我的認知。某次哲學史教授因班上同學缺席太多,不得不點名,我特意用左手代她簽名矇混過關。次日班上就有同學警告那些不在位的缺席者小心成績被當。我看見她一剎那緊張的苦臉,偷偷告訴她安心,方知她們有一夥兒跑去電影院。她很懊喪地說:「我真倒楣,別人翹課多次都沒被逮,我才第一次便出狀況。」然後無比感激的千謝萬謝,下課後還特去福利社買了冰汽水請我,生平首次被女生招待的驚喜,使我從此愛上七喜汽水。
她好奇心不一般,看到我帶來的家鄉農產品,像花生、毛豆、秋葵、黑芝麻……沒見過的便問叫甚麼名字,怎麼栽種,如何吃法。不像一般同學說個謝謝就了事;要我介紹我的故鄉,因她只知赤崁樓和億載金城,蔣融美也自嘲是地理白癡,遂萌生帶她們回鄉玩的念頭。
班上及系上的露營、球賽、校慶園遊會等團體活動,她卯足勁參與,扯著嗓門叫賣及喊加油,促使不喜聚集在人多場合的我,為了她而加入陣營,處在教室外的空間裡,尤襯得她的活潑熱情。而四肢不協調的我,在宿舍向班上舞棍惡補恰恰、吉力巴、華爾滋、勃魯斯之類的社交舞,只盼能與她進一步親近。然當我們的肢體接觸時,我真怕嬌小的她會聽見我胸口激烈的撞擊聲。
幸運的是常在圖書館看見她與蔣融美的蹤影,她倆借一堆中外文學作品,托她的福,看了我可能永遠不會看的俄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英國狄更斯的《荒涼山莊》、法國蒙田的《蒙田隨筆》等巨著。她老用稱讚口吻說:「你真是勤奮用功,難怪第一名非你莫屬。」要不開玩笑說:「別蒙頭做書呆子了,趁年輕及時行樂。」其實她哪知我努力課業的目的是求獎學金。
大二時我追隨她的腳步選修新文藝寫作課程,她的文章頗獲教授青睞,說想像力豐富,文筆詼諧,遣詞造句獨樹一格,這些優點相映我的致命傷,我只會引經據典寫論說文。有時無意間在報刊雜誌上看見她的抒情小品,竟讓我的情緒隨之染上喜哀諸色彩,後又聽到她的志願是想去當戰地記者,更自慚形穢。
我的初衷是當完兵回鄉教書,儘快分擔父母的農事辛勞。然這個不會說台語的外省女子,帶給我沒來由的自卑感,或許由於她好客,招待我們這些外縣市同學去她家過端午及中秋節,認識她公務員的父母及兩個活潑熱情的妹妹,感覺有著良好的家教修養;或許她天生自帶的無懼勇敢氣質,煞住了我的懦弱性格;更或許是怕我的私情被發現而傷及自尊。總之,她激起我轉念報考研究所,暫時放下喜歡的武術活動及國樂的研習,期在她面前爭一席之地。但她似乎不曾感應到我內在的澎湃情感。
當我如願進入研究所,她已跑去中部偏鄉地區嘗試不同的教書風景,我們偶爾通個信,報告各自生活狀況。我曾告知,家裡養的羊就等我成親宰殺了,她居然回信「恭喜,可惜我不敢吃羊肉。」父親知我心事,鼓勵我大膽表白,我反怕被她拒絕看不起,結果連同學這一塊屏幕都喪失,畢竟在愛情的頻道上似乎只有我單一的旋律。最終,彼此忙碌的節奏失去了聯絡。
順著人生基本步調,我如願在南部大學教書,是鄉里第一個博士,藉相親結婚生子,在父母及親戚朋友嘴裡是有頭臉的人,堪稱人生勝利組,但我靈魂的某一個角落,她總有意無意竄出來。
感謝LINE的發明,盡知她和蔣融美的消息,蔣融美遠嫁美國,她未婚單身,職業是出版社編輯,出版台灣作家及外國好評的書籍。於是利用到台北開學術研討會的機緣,參加北部同學的聚會。她準時的習慣未改,也依舊是我心版上那個愛笑的女孩,不過言語間少了逼人的氣勢,多了溫婉的味道,成熟幹練的模樣,印證了歲月的軌跡。
昔年讀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心君不知」的暗戀詩,沒想到卻成了我的故事。雖我不能再期待甚麼,但若沒有她,至今不過是一名泛泛的教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