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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銀色幸福
■陳柏如
對一個沒有農地,也不曾種過菜的我來說,還有什麼比第一次自己動手做孵豆芽更興奮的?
數個月前,我先試著用裁切下的半個可樂大塑料瓶孵了一回,細心照顧,天天晨昏各個來一次澆水。但一週之後,雖然有些綠豆孵出了細細的芽,但卻傳出一陣惡臭味道,更多的綠豆芽腐敗了。
數個月之後,我還是不死心,再試。我老婆來自農村,孵豆芽對她來說小事一樁,但她卻揶揄地對我說,你真能孵好嗎?
她的這句話提醒我,我可能在某些個環節失誤了。我繼而在網上求救,這一回,我先挑去外觀不佳的綠豆,接著以更更寬敞的透明塑料盒做孵化場,更潔淨的過濾水發泡,並用它來晨昏澆水,於是,在我掀開那黑布面罩後它們如小生命一樣抽出小芽了,接著,只要再給它們兩天的時間,它們就高高舉起鮮嫩的芽子,每一小株都宛如小小的淺黃如銀的小花一樣,數大而美的占領整個透明塑料盒。我拿到陽光中,高高低低的數大豆芽在透明塑料盒裡爭先恐後的試著完美詮釋一種生命一般的成長過程,它們之中有的不完美,但卻無損於表現數大壯美的洋溢個體。我們能想像,每一顆小綠豆的體內都蘊藏著這麼脆弱卻生動,也是高大美麗的銀色鮮芽嗎?
就如同我們也鮮少去探知深藏在這尋常卻卑微的豆芽裡的歷史一樣。北宋有位叫孟元老的幽蘭居士在他的著作《東京夢華錄》一書中稱豆芽為「種生」:「又以綠豆、小豆、小麥於瓷器內,以水浸之,生芽數寸,以紅藍草縷束之,謂之『種生』,皆於街心彩幕帳設出絡貨賣。」如此的數寸豆芽還要以紅藍草縷束之,可見北宋當時在東京街心所賣的豆芽是何等有意思了。
中國人對豆芽的吃法甚為多變,比如還能拿來醃製,南宋的陳元靚在他的《歲時廣記》一書中,則稱「豆菜」為「生花盆兒」:「京師每前七夕十日,以水漬綠豆成豌豆,日一二四易水,芽漸長至五六寸許,其苗能自立,則置小盆中,至乞巧可長尺許,謂之『生花盆兒』,亦可以為菹。」這裡的「菹」,就是醃製的意思,不趁新鮮時吃,卻拿豆芽來醃製,真不知是以哪種手法醃製,但想想都令人垂涎三尺。但從以上的紀錄看,在宋朝時,吃豆芽已相當普遍了。到了宋元時候,涼拌豆芽是主要的吃法,我老婆救總拿豆芽和金針菇快速一燙,與小黃瓜絲和紅蘿蔔絲涼拌,最後加上一些炸花生米,那是一道口感絕佳的東北涼拌菜啊,可見涼拌豆芽的吃法由來已久。至於明朝韓奕所著的《易牙遺意》一書中,卻詳盡的記錄了孵豆芽的古方法:「將綠豆冷水浸兩宿,候漲換水,淘兩次,烘乾。預掃地潔淨,以水灑濕,鋪紙一層,置豆於紙上,以盆蓋之。一日灑兩次水,候芽長,淘去殼。沸湯略焯,薑醋和之,肉燥尤宜。」原來,明朝人將綠豆處理後就鋪在乾淨的地上,再將一張灑濕的紙放在綠豆上,最後蓋上盆子,一日灑兩次水就好啦,這真讓我感到意外。明清時的文人墨客們已開始講究豆芽要入湯融味了,看看這一本我在北京的床頭書,也是鼎鼎大名清代袁枚所著的《隨園食單》一書,書裡就有豆芽條稱:「豆芽柔脆,餘頗愛之。炒須熟爛,作料之味才能融洽。可配燕窩,以柔配柔,以白配白故也。然以其賤而陪極貴,人多嗤之,不知惟巢由正可陪堯舜耳。」巢父與許由,此兩人都是隱士:堯要把君位讓給巢父,巢父不受:堯要把君位讓給許由,巢叫許由隱居。豆芽配燕窩的吃法,這想必唯有袁枚這大才子吃貨才想得出來吧。因此,燕窩雖極貴,但能搭配這燕窩的就只有極賤的豆芽了。
不過,在清代《清稗類鈔》這書中,卻有人將豆芽視為奢侈品,故事是這樣說的:某貴人一日訪其親戚,因為這個親戚問他借過錢,吃飯時他見桌上有豆芽,就問這個親戚:你平日老叫窮,吃飯怎麼還吃這等奢侈品!這才是我常吃的,我每盤裡才吃上一二兩銀子而已,你居然比我吃得還多還貴重!親戚就跟他說,豆芽價錢很低賤的,其實只要二三文錢就能吃到啦。貴人回家後就問廚師,廚師就截去豆芽鬚,把辣椒絲蓋在上面,加上麻油醬油,然後說三文錢還嫌貴的是那種窮人吃的用鹽漬的豆芽,主人您平日吃的這種豆芽才的確是貴品。有趣的是,據說明清時代,吃豆芽時須掐去根鬚及豆,就稱做「掐菜」,而這個大膽的廚師居然敢欺騙這貴人一點都不知豆芽是何物,簡直是令人匪夷所思啊。
但我在想,小小低賤豆芽,有人當成貴品,也有人將它與燕窩速配,看來我們也不可小覷它。
而在我眼中,一株小鮮芽,卻是一個世界;不過,一堆數大的豆芽就可能是一種境界了——奇蹟般涅槃的重生和茁壯,以及喜悅,就在每一顆小小卑微的綠豆裡埋藏,等到一點點水,等到一點點甘霖,就能脫胎換骨,舉起每一顆世界,以數大為美,成就卑微小眾的境界。
在我老婆的眼中,在相較之下,這些顯得瘦細弱小的豆芽一點也沒有菜市場裡任何小攤賣的豆芽肥美高大,這真的好吃嗎?
它們可以用在我最喜歡煮一大碗陽春麵上面那高高堆起的銀色配菜,只需稍稍一點鹽,原味有機的銀色綠豆芽會在麵與湯之間清脆的完成一口口甜美豆味的濃純,找到真正的單純。豆芽,就是我最喜歡的最單純美好的食物。老婆問我,真的好吃嗎?
我笑了笑,那裏面還有自己勞動的一些調味,夾在銀色豆芽數大入口的純美中,究竟是一種幸福的美味境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