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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輩子的朋友

■王秀蘭

今年是高雄女中建校的第100週年,在YouTube上聽到了這首紀念歌〈一輩子的朋友〉,一樁樁少年前塵,忽又漫上心頭。

去書櫃翻出當年的舊相簿端詳起來,思緒由高一第一天開學日的記憶啟航。上課前老師依照大家的身高安排座位,我們剛好在教室最後一排相鄰的兩個位子。當時我瞅了你一眼,然後在心裡默默地喊了一聲:天啊!這超塵拔俗的女孩是從哪裡來的?你那文靜秀美的典雅氣質,用「腹有詩書氣自華」來形容是再恰當不過了,言談中得知你博覽群書才華洋溢,讓喜歡文學卻胸無點墨的我自慚形穢,一得空便向你請益,從此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我們經常喜歡坐在校園的榕樹下,分享彼此閱讀文學名著的心得,你說將來想要當一個作家,希望大學能考上中文系,我比較務實想讀商學系,因為畢業後找工作比較容易。

每天上學我倆腦子裡晃悠的都是一些文學經典,除了國文課讓人精神昂揚,其他課卻是興致闌珊,怎麼也定不下心來。每當快月考、期末考的時候,倆人就相約一起去圖書館K書,直到圖書館關門的時候,才一起騎腳踏車回家。那時天色雖暗,總有星星與照路的月光,日子雖苦,總有彼此相伴,一起走出無憂的長巷,豆蔻梢頭的青春,繫在美麗的藍天上,我們望著同一片天空,編織著未來的夢想。

由於經常沉浸在文學國度裡,尋覓著自己的桃花源而疏怠了課業,升上高三聯考在即,想要迎頭趕上卻為時已晚。大學聯考放榜,我們都不幸落敗。之後我邀你一起報考三專聯招,你說私立的學費太貴家裡負擔不起,爸爸曾說如果考上國立大學,他會想辦法籌錢讓你讀,否則就要開始找工作,自己掙飯吃。

後來我如願考上三專會統科,在北上的前一天晚上你騎車來跟我道別,那股流露在眼波沉鬱的心情與哀愁,看了讓人揪心。你緊蹙著雙眉,拉著我的手叮嚀,出門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祝福我夢想成真。你說已經在工廠找到了一份工作,今後可以分擔家中經濟照顧弟妹,也可替父母減輕一點生活壓力。話語中那份早熟的荒涼,讓我潸然淚下。我愣愣地望著你,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們坐在路邊的石凳上聊了好多好多,突然間你抱著我痛苦失聲,眼淚像一串串斷了線的珍珠滾落在我的肩上,哽咽地說:「為什麼我們要那麼窮,窮到連夢想都有沒能力去追求,為什麼我一輩子只能是一名女工,為什麼這一生的夢想在18歲就戛然而止……」

我的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下雙頰,握著你的手,好言勸慰:「你可以白天工作,晚上自習,明年再來,只要你有堅定的毅力與信念,朝著目標邁進,夢想終有達成的一天,千萬不要灰心啊。」你靠在我的肩上,輕輕抽泣著:「那要考上國立的才行,就算考上了,每個月的生活費從哪來?我是家中老大,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妹妹,我不能再讓爸爸為了我們去賣血……」

你再也說不下去了,掙脫了我的手,騎上腳踏車飛也似地狂奔而去,我在荒街朔月裡一路追趕,喊著:「不要忘了你的作家夢,不要忘了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看著你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迷離的夜霧中,我偎著路邊一盞孤瘦的路燈,一時之間,悲不自勝,涕淚交零。我聽著自己的啜泣聲,才知道,原來傷痛也有聲音。

後來,你寫了一封短信給我:「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你有美麗的未來與夢想,而我卻不再有明天。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已經搬家了,爸媽帶著弟弟妹妹回到鄉下務農,我在加工區的成衣工廠當作業員,住在女工宿舍,走在一條看不到未來的道路上。你是我一生最要好的朋友,我會把你永遠放在我的心中。」這簡短而凌亂的字跡中充斥著你的委屈與傷痛,那是你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從此我們失去了聯絡。我曾經問過班上同學,但沒有人知道你的去向,我也曾去過幾家成衣廠打探你的消息,最後都步履沉重地離開。

那一年我們在一片惶亂之中匆忙分手,甚至沒有認真地道過別。總以為還有再相遇的一天,沒想到已忽忽五十年不見,從往昔的青春年少到如今的鬢髮皤然,只徒留給人一些感傷,一些悵惘。如今看著影片中那群白衣黑裙紅書包的女孩,想起我們一起走過的輕狂歲月,竟至涕泗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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