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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玄學先生(上)
■童小汐
這是一個白牛奶蘋果綠的春天,我跟先生來到這個村子的時候,已經是青簷細瓦訴說著安詳的午後。先生的好友帶著他的好友鑽進一個簡陋的院子。進屋後,一個寬大的炕上,一位老奶奶正癟著嘴沉睡。我瞅了一眼又去院子裡,因為有兩棵樹,舒展的綠葉迎風嘩嘩作響,空氣有些干燥,但非常新鮮。
我瞅見隔壁鄰居家的女童穿著單薄的衣衫跑來跑去。打鐵的師傅在磨刀石上,他家豎著一桿招牌,快要戳到屋簷上,招牌是一塊鐵皮,上面有打鐵兩個字,看那鐵板鏽得就要掉下來了哦!不一會兒又急急忙忙地進來幾個人,神情嚴肅。我怕生人,於是又鑽進屋裡,躲在先生身後。那幾個人給先生遞煙,嘴裡咕噥辛苦辛苦,然後咧嘴憨笑。其中一個貌似這一方土地的頭領,叼著煙,兩眼眯成一條線,坐下來就說:「這裡的人就從沒喊過救命,人說沒就沒了,年年出怪事……」聽見這句我更怕了,乾脆就拽著先生的胳膊,偷偷瞄他們。
先生耐心地聽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講,認真地做著筆記。好像陽光總是像塵封的玻璃沙將往事凝固成畫,不願打破一個沉睡的村莊裡唯一的平和,可是這裡的氛圍詭異,夕陽慘紅,我見先生手握尋龍尺,胳膊夾著玄空盤,仔細地勘察,幾個村人的影子拉得瘦長,有點搖曳不實。
「沒什麼問題呀,是不是他們太迷信了。孩子們戶外玩耍要注意安全,老人生病了就去醫院瞧病,別搞這些莫須有的名堂。」先生轉臉看著他的朋友說。他朋友有點氣餒,不過語氣溫和地問道:「先生是不是不願意幫我們?」我見先生搖頭,我就不由地撅起了嘴。
幾個村民懷疑地瞧著先生,又瞅著先生的朋友,他是這個村裡唯一闖出去的「大官」,其實是某大學的教授。我悄悄轉到先生身邊,低聲對他說:「如果不願意管就別管了,何必多事!」先生剜了我一眼道:「別亂講。」
「那好吧!」先生猶豫了一下,嘆口氣轉身又回屋,從箱子裡拿出硃砂和紅線,徑直來到這家宅後,我緊跟著,我竟然看到一口水井。頭皮有點麻,先生叫我牽住線頭,他自己拿著四根玄釘將紅線繞著井口固定住,而後又沿著井口邊撒了一圈硃砂。我聽見幾個村民遠遠地躲在牛圈西側,蹲在地上說說笑笑,大概是說今年春節有個去外地打工的女孩,十八九歲,回家過年,從初一到十五都好端端的,還組織村裡的婦女拍抖音視頻,結果十六那天就莫名其妙跳井了。我快要嚇死,我說先生我害怕,先生說怕什麼,死人早就火化了,難不成還能從井口裡鑽出來?我更害怕了,雙手趕緊摀住了眼睛。
再次睜開眼睛,就見水泥薄敷著的井口赭紅的磚瓦都露齒而笑,綠色的草芽像塞著牙縫的討厭菜渣,旁邊竟然還有一隻燒黑了底的鋁製茶壺、坐歪了又繞著鐵絲補救筋骨的籐椅、偶爾還有破了的小灶頭和碎煤、背面是某個麗人紙板而早已裂了痕的立式化妝鏡、散落一地的針線、口紅、發票、雜物、古老生鏽的喜餅鐵盒……據說這是女孩生前常用的東西,反正距離井口不遠處有一堆被火化的東西。我緊張地瞅先生,結果他彎腰收拾法器,我正好瞄見牛圈旁邊的倉庫牆壁上糊著某個女明星的秀麗容顏的發黃月曆,上面塗鴉了各種人名地址電話號碼,有許多個打叉的。那個頭領是個豁牙,笑嘻嘻地瞅著我,莫名其妙說:「哎呀,準得很哪,他自己啥都知道,連我之前都不知道這家宅後還有一口井!」我知道他指的是先生。我不理他,只管盯著月曆上的電話號碼。
頭領瞅了一眼月曆,又瞅著我笑道:「那有個啥看的,這家是養牛的,那上面的電話號碼都是收牛人的。」
我終於忍不住問道:「那為什麼有些號碼打了打叉呀?」
頭領吐一口煙,咧嘴笑道:「打叉叉的人已經葛屁了。」
這一句我沒聽懂,撇嘴瞅先生。先生嘴角微微一笑道:「土話,意思是死了。」
這些物事淒零地躺在那裡無辜、沈默。屋裡酣睡的老奶奶終於醒了,顫抖的手中拄著一根枴杖,全新的,黑色油漆很明亮,我看到她弱不禁風的軀體,老淚中那雙已經沒有生命力的青白眼睛,我看到了最深沉的絕望。
「都死了,就剩下我了。」老奶奶突然說。哎呀,我又快被嚇死呢!趕緊拉住先生的胳膊。頭領拎著一隻高板凳來,扶著老奶奶坐下。老奶奶嚅動著薄唇,她記憶就像拋物線一樣,擲一枚錢幣比賽看誰擲得遠,然後它就像長了翅膀乘著拋物線飛去,閃光一瞬,從此怎麼找再也找不到了。因此我突然感覺那些荒唐之言最是可信——女孩的媽媽三年前也是跳這口井死的,女孩的爸爸前年去給別人家打水井,也不知道怎麼了被一塊掉下來的石頭砸中,當場死於井中,現在只剩下女孩的奶奶了。
我見先生又取香爐,點上白蠟,三柱清香在燃,先生蘸硃砂水畫三道符,而後舉七星劍挑起以燭火點著,又唸唸有詞,見火苗撲騰,儘是藍光,先生忽然又挑劍,連火帶符插入井口,緊接著一股黑煙從井口噴出,呼啦一下就全散開了。先生收劍說:「好了,她去該去的地方了,放心吧。」
我渾身突起雞皮疙瘩。
不知道是哪一年。
鎮上的社戲開演的那一天,黃昏,戲台上空蕩蕩的,戲台下與戲台後卻圍了幾個好奇的孩子與少女,隔著塑膠帆布笑著在那兒爭看演員化妝。底下已經零星來了許多搬凳子來的小孩與老人家,後頭寺廟的熱火朝天,供桌上的豬殺得生氣未消,嘴巴微張著笑,空氣裡面滿是肥油的臭味道。
夜戲開鑼,扮演「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戲碼,夕陽的豔頭還殘存一點晚霞余影,媽媽嫂子小姐們洗浴好勾著手結伴出現,紅光照得人影格外嫣麗,她們走過來空氣就變得清新,附近的人們聚集,燭光燈泡下喝茶嗑瓜子閒嗑牙的聊不完的人生和八卦……戲台後面開始響起鑼鼓,人們漸漸靜下來。
孫悟空出場。翻滾騰挪,百八公分身量整個舞台亮晃晃一片金光,化得誇張的臉蛋掩不住一雙火眼金睛,搔撓跳躍每個動作與神采都令底下人喝采歡呼。猴戲向來是最受歡迎的,春天的猴戲使些姊姊妹妹們多些幻想、多做夢的,在那一刻停頓,廟埕上的風吹過,吹過為了看戲暫時鬧空城的小村,吹過了為了菸癮而暫時踱步回家的年輕人,吹過了正巧翻牆偷竊而與主人打了照面的人。
突然,轟隆一聲,戲台塌了。眾人們撒腿亂跑的姿勢,風聲鶴唳,三秒、五秒,咚咚咚,似乎彼此聽得到越來越沉重的心跳。有幾個女孩跑得身影快得像是在長巷間突然闖進了時空結界,那麼一瞬間就消失了。
「那次事故死了六個人,全是我們村裡的年輕人。」一個老大爺說,「當時我楞了好半晌,才想起來要報警。」又有一個村民插嘴說:「當天晚上,村裡的一個娃才娶過媳婦家裡就失火了,兩個新人都燒死了。」
他說得饒有興致。他說那人家裡很有錢,丟失的黃金與鈔票總在說不清楚與說得太清楚之間。幾枚手鐲戒指項鏈花樣幾何,十來歲嫁過來還沒入洞房便在火中哭天搶地喊「我的嫁妝!」然後香消玉殞。那時候他只記得那百八身量與一雙黑暗中也閃亮的火眼金睛的疑惑,但是連辦案的也當場說,戲台上的孫悟空有不在場證明。
從那以後,每個老人,拉著一個願意聽的年輕人,矮凳擺案上的老苦的磚茶壺裡一肚子的故事,倒也倒不完,過去的歷史片段、逝去的記憶,夾雜著在劫逃難的灰色的景片。
同樣鎮上風景,同樣年歲,外村在山頭那邊,斯村在靠山溝的這邊,好像兩個世界,山溝這邊每到雨後,河裡夾帶著垃圾和死貓狗的棄屍飄至堤岸,陽光一出臉整個村好像一個巨大的綠黴臭豆腐,沒人肯到這裡,年輕人死得死,走得走,村裡已經好多年沒辦過喜事了。很多老人蹲在堤岸上看骯髒的溝水冒著噁心的水泡,除此之外,這裡看得到藍夜裡的銀河,深邃的另一個時空。
那個豁牙的頭領問我,你們生活的大城市裡也有另外的星空嗎?
那老人白色衫裡瘦骨嶙峋,很多時候總是沉默地背手散步。自從他兒子跳河自殺,女兒莫名其妙失聯之後,他發現自己正朝著生命的盡頭前進,他兒女紛紛離他而去。
「我們這裡的人,一年死五個。」一個老村民說,「這個村風水不好,總感覺有種東西在暗處,而我們在明處,反正都死得很奇怪,根本不是自己願意去死的,肯定是被什麼東西迷惑了。」老村民的表情有種無法名狀的淡然。
坐在門口呆望的頭領徘徊一陣,背手散步陷入沉思,一個寂寞的背影。原本巷弄裡奔來跑去的年輕人一個個離開,斯村於是也成了一個封閉於世外等待凋零的老人,他們核桃般的臉孔皺紋是刻上去的,他們的冷漠卻使我敬凜。
老人說:「我們的一生活在等待中,說不定哪天就沒了,這是一種無盡的等待。」
女人們很嘮叨,她們花一輩子的時間不停地講這裡的怪事情,疑神疑鬼、嫉妒心重,而且到處挑剔,而最終她們的男人呵斥她們合上嘴巴的時候,她們感到滿肚子空虛。
「村子裡面沒有狗嗎?怎麼聽不見狗叫?」先生突然問道。
「有狗,狗忠心。」頭領接著說,「就像我們,我們像狗。」
他說前不久又死了一個老人,臨終前那幾個月,每到黃昏時分就開始煩倦,他會向虛空裡猛力抓著什麼,然後開始喃喃自語,激動的、老淚縱橫的,像是一個仇人就在眼前,他控訴、他追悔、哭泣、咒罵,然後時間過去,夜晚來了,一切都安頓下來,他無聲睡去。
那些越來越簡短的對談裡,先生與老人們下午的時光就這樣流洩,漸漸感到那種老的氣味有種腐朽、怵栗恐怖,我神經質地采住楔形日影。時間靜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