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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女兒牆

■Juan

忽然間,不知何故想起南部木頭結構老家二樓露台那女兒牆。

很難說清楚,為什麼總會在年紀越大時,越是莫名地在不知何時何地何心緒上,那般深深回憶過往,那就好像有一根無形堅韌的線,一端連接著歲月,另一端緊繫著老家,不論我走到哪裡,只要這根線被微微,悄悄,默默牽動,就會將原本模糊的,過去的所有記憶,經由這樣的牽動而迅速傳遍腦部深層的那敏感觸點,然後蕩漾震盪開來,如漣漪輕輕漾漾,再形成於腦波聚集的清晰,動感圖像,接著,讓人不禁心潮起伏。

女兒牆,大抵是除了屋頂的老舊瓦片之外,與整座木頭老家結構最難忘的懷念了。

如果按照年歲來看,老家的木頭結構已超過百年了,在整個南部市鎮裡也如同罕見的古稀老人了。

它,至今還是很侷促地,被夾擠在最熱鬧一條馬路一側的左右水泥樓宇之間,在熱鬧繁華的街道中顯得很突兀,也很衰老,風燭殘年般守在那裡。

好似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或上有什麼值得等待的。

這樣的老家,雖然只有兩層的木頭建築結構,但除了外型牆面由水泥漆上白灰之外,內部絕多數構造,和布局則都是木頭形成,包括木製樓梯,和木製窗台等等,以及一根粗壯可由一成人環抱的木柱,為了防止年久失修的瓦片屋頂因可能在任何一次颱風,或地震來襲時坍塌,而立起高達六米高的唐突木柱,如一柱擎天地獨力撐在二樓木地板,與屋頂之間,像永不傾倒的時間,也立在我心裡。

就在二樓面對天井邊緣的露台,女兒牆以白灰砌成的優美線條,歐洲巴洛克風格的縮小版立柱,一列成排,高約成人半身高,柱與柱之間留有美麗弧形曲線空間,很協調般襯著已有斑駁脫落的白灰牆,那種帶有浪漫主義的女兒牆設計,就如同出現在電影中,那種圍繞在歐式建築華麗豪宅樓窗露台邊緣的女兒牆,每個立柱都有一式的優美弧狀外型,可以防止孩子們的跌落,卻也是面對天井,和天空的最佳駐足探看地點。

我依稀記得,即便在我童年時,逗留在露台女兒牆,將半小頭顱硬塞在小立柱之間的空間時,還能清晰見到雙手,與臉頰因碰觸到女兒牆小立柱表面,而留下煩人又好笑的白白白灰痕跡,如今想來,那是女兒牆小立柱上的白灰已呈現老化退蝕的跡象。

但對當年年幼的我們來說,我們毫不以為意,反而拿它相互塗抹在臉上額上捉狹玩樂,嬉笑聲會紛紛落入天井,也會高高地飛上天空。

我們也趴在露台女兒牆上看雲,那是透過天井的長方形天空看雲,不過,麻雀卻總是最吸引我們的童年眼光,牠們成群落在比女兒牆還低的天井另一面後堂屋的瓦片屋頂上,那是牠們的天堂,那後堂屋的瓦片屋頂除了陽光,風雨外,就是散佈著乏人整理的雜草,那裡成為整天啁啾的麻雀們的嬉戲場所,我們唯有踮起腳尖趴在女兒牆邊,透過空間,才能好奇地見識到麻雀們在那屋頂上好鬪,與叫噪的本性,同時也好奇那些雜草是如何爬上屋頂的。

有時,也好奇地望著兩側高樓的窗子,想像有哪些人走過,在所有光影的轉移間,幼年好奇,和嬉戲的探看時光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直到有一天突然反應過來了,驚覺過來了,回憶過來了,這時我們才會發覺童年全身也都沾滿一層女兒牆上灰白的白灰,輕輕一拍,彷彿歲月也一併被紛紛,且無聲無息地拍落了,飛散了,一切皆不曾留下什麼。

等到我逐漸長大了,打算到外地念書了,才隱隱發覺那露台上的女兒牆的各個小柱更顯出傾圮碎裂的跡象了,它們好像也無法繼續禁受時光的重荷壓力一樣。

我發現上面有了輕微的裂痕,與傾斜,即便隨著年紀漸長,我們這一群孩子也跟著較少上樓去接近露台女兒牆了,甚至被家人頻頻警告擔憂過沉過多的重力,會讓原本就不是那麼牢固,和逐漸老化的露台,與女兒牆都無法再承受。

但無法再承受的,好像還有些什麼。

但能更上一層樓去眺望探看,那高高二樓位置的長長白白流露出些許歐化味道的露台女兒牆,依然是我們這群孩子最嚮往的地方,彷若在那裡依著女兒牆一眺望,就能遠遠地眺望到所有的藍天遠景一樣。

當初,女兒牆為何會做出如此歐化的設計?又是誰設計的?其美學對整棟木頭結構的意義又是如何考慮的?這些如今已無從考據了,因為老家的長輩們都已不在了,無法說清楚了,因為據說從日據時代結束時它就已存在了。

今日,它對許多人來說,也許那只是一棟被時光侵占的老屋,就像在老街上見到的樣板老屋一樣。讓人多看一眼罷了,那也只是一排可能傾圮的老舊女兒牆,被退去風華脂粉的女兒牆,它落寞卑微且忐忑地孤獨被擠在繁華街道的路邊,在一間破敗老屋的天井那邊,在一層木頭結構的樓板一邊,等待老去,風化,直到沒有任何人會記起來。

然後,許久許久之後的某一天,離我離家已有近十幾年後,那一天我回到南部老家,面對街道馬路的這邊樓面上,已被難看俗氣,與誇大的廣告看板死死地屏蔽了,我懷著膽怯,確也無法走入家門,因為它已被便宜地出租給遊戲店家,那時,那時光,那探望,那腳步,就只能落魄落寞地站在對街的騎樓,沉重地望著它,去想像我遊魂似的飄進老家,進門,回到二樓,然後駐留在露台的女兒牆邊,那所有的一切景象,和歲月,好像轉眼間都清晰生動地回來了。

可是,那一刻,我連舉起懷中相機,和步伐的力量也沒有。

過去的女兒牆景象也從未被留下任何照片圖像,它就如歲月,光陰一般,僅忽隱忽現的存在一生的記憶角落中,留有一絲遺憾的嘆喟,也留有一絲足以回味的吉光片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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