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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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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震華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但是,「故鄉」因視角不同會有不同的理解——有籍貫的故鄉,有出生地的故鄉,有成長的故鄉,有居留最久處的故鄉,都可以成為故鄉的意涵。
對我而言,居留在台北的時間最長,但我只覺得它是我人生打拚的戰場;雲林麥寮是我的出生地,但我只在探訪母親親戚時,會來到這印象斑駁的故里。父親告訴我,故鄉在四川萬縣,但我計劃今秋,才會去這籍貫上的故鄉首訪祭祖。剩下來的成長故鄉-台南善化,才是我真正認定的故鄉。所以每當有人問我:你是哪裡人?我都會回答:台南善化。
從我3歲稍有記憶開始,到13歲舉家搬往台南市,約略11年的光景,都在這純樸的農村小鎮,而且是市區外的真正鄉村生活著。若不是父親教書的初中宿舍,以及我就讀的善糖國小和糖廠稍有人氣的話,我經常面對的,就是種了甘蔗、胡麻、地瓜、樹薯,玉米等旱作物的農田和原野,連水稻都不多見。南部的夏天一到,經常熱到讓人有中暑的感覺;冬天則經常會有幾天凍到地瓜葉上結霜的日子,上學時頂著逼人的寒氣,手掌和顏面凍得發紅,直到尼龍衣料製成的「太空衣」問世之後,才少了受凍的感覺。
然而,鄉間生活多半是愉快的。雖然和目前相比平淡許多,但每家都有三、四個小孩,不愁沒有玩伴。也有廣闊的空間,任我徜徉奔跑;有到處都是的樹木和鳥巢,讓我攀爬或摘採;有到處飛舞或跳躍的蝴蝶和昆蟲,讓我捉捕鬥樂;有無邊的藍天白雲,讓我觀賞戰機翻滾;有夜晚滿天的銀河星斗,讓我認識星座兼幻想;有成群直撲霓虹燈的粗大蚱蜢,讓我套上手大肆捕捉回去大快朵頤;有糖廠物美價廉的冰棒和阿薩姆紅茶,讓我至今餘味猶存。記憶中的童年,雖偶有同儕間的紛爭打鬥,但多的是課後的玩耍嬉戲、田溪游泳,甚至玩到誤將夕陽當成朝陽,到夜幕低垂才發覺該回家吃晚飯的荒謬情節。
而相對熱鬧的鎮上,卻和我有段距離。念小學之前,媽媽每天騎單車去鎮上買菜,就將我放在單車上的小藤椅內,買一杯熱泡甜雞蛋花給我,讓我乖乖捧著它啜飲;喝完後媽媽菜也買好了,高高興興地帶我回家。長大後,媽媽經常說我從小乖巧,讓她可以放心做事,大概就是指這事。
至於鎮上的其他,在交通不便的當年,其實是我難以參與的。從台南市發車、經鎮上到我們溪美里的公車,每一小時才來一班,我從來沒有搭過,只曾在路上堆上高高的石頭擋住公車去路,讓司機下車追打我們這群調皮小孩。即便小三就偷偷帶著父親的單車,模仿學長們單腳跨過三角框架側騎,鼻青臉腫地學會了騎車,但生怕被脾氣暴躁的父親責打,還是不敢偷騎單車到鎮上。
通常每個月有兩次,父母親會分騎兩部單車,每部都帶上一前一後的孩子們,一家六口到鎮上唯二的戲院看晚場電影。除了在家聽周璇的唱片外,這幾乎是我們全家一起的唯一娛樂。但看完電影回家多已9點,在那個平均8點多就寢的年代,我們小孩子都是迷迷濛濛地到家,除了接近鎮上外緣的幾個墳地時,才會在微弱的車燈下,緊張地盯著墓碑,精神突然高亢起來。
小五時,台灣開始有了黑白電視,善中也增添了這項摩登設備,成為宿舍區內無論成人或小孩的時髦娛樂。每天晚飯後,大大小小就在電視機前,拿著搧熱或驅蚊的扇子排排坐好,等待電視節目上演。這也是鄰居們聊天交流的最佳場合,幾乎沒有哪家有不為人知的秘密,雖然偶然也會因孩子間的矛盾而帶來糾紛,但基本上都和睦相處。節慶時相互拜訪、互通禮物,特別是各家庭院中的各式水果。後來,糖廠也提供員工免費的休閒電影,每週放映兩次,入口管理員通常睜隻眼閉隻眼,造福我們這些不屬於糖廠、但住在附近的居民。
善化鎮轄下有好幾個村里,每個村里都會有個小學。有次遠足到「遙遠的」六分寮大同國小,大家才有機會興奮地和別校小學生互動。另一次遠足,是跨越曾文溪到麻豆的代天府(五王廟),這可是難得的野遊經驗,對我們而言簡直就像去台北一樣難得。其實,整個小學期間,我只去過台南市兩次,一次是鄰居「老兵」帶我去看「工商展覽」,一次是拿了全校模範生,獎品是去台南天仁兒童樂園的入場券,全家因此去了台南旅遊一天-台北對我們而言,真的是遙遠的夢。
鎮上善化國小,因開始提供平價的營養午餐,免除帶便當的麻煩,我家小弟因此從善糖轉學過去,讓我好生羨慕。其實,善糖本身也每天提供免費飲品,早自習時就有加糖的脫脂牛奶可喝,由值日生到廚房領取回來分倒給大家;後來改為玉米漿,都是美援的。一些同學會到教堂聽教,可以領到美國來的麵粉、糖果、舊衣和聖誕卡片等禮物;麵粉袋經常被做成內衣、甚至家常外衣,吸引一堆人去「信教」,特別是我上學途中新建了教堂之後。
接近我小學的溪美里,有個以冰店為主的小商家聚落,經常有一堆「櫻櫻美代子」(「閒閒沒事」台語諧音)聚在那裡泡茶聊天、嗑瓜子或吃剉冰。每次經過時,我都會投以羨慕的眼光,因我口袋裡一天的零用金只有五毛錢,只能買一個帶餡的麵粉製「香蕉條」,連挫冰都吃不起。小學附近曾經搭棚,放置一位因破傷風過世年輕人的遺體,聽說如此去世的人不能在家裡處理喪事,害我那陣子經過時都心驚膽戰。
但鎮上讓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小六時的雙十節國慶日,全校五六年級生都被動員去省立善化中學(高中)參加慶祝大會。但十月天居然還是豔陽高照,長官們的演說冗長不已,眼前一片漆黑之下,我居然當下昏倒,驚動老師和同學將我攙扶到旁躺下,慢慢才恢復意識。老師說我是貧血,需要補充營養。天啊,父親是初中老師,我居然還會貧血,可見一般同學的狀況,營養和衛生都不可能太好,難怪老師們經常要發藥給同學們揉眼睛來治療砂眼、吃蛔蟲藥來驅殺蛔蟲-有一次當場看到同學從口中吐出一條蛔蟲,嚇得不少同學尖叫迴避。
上完小學,考上台南的初中之後,我就告別了善化。負笈北上念大學、出國留學之後,離善化就越來越遠。但每當善化出現在報紙或媒體時,就會吸引我全神注意,不管是好是壞,都讓我童年的記憶浮現腦海。甚至遇到善化或鄰近鄉鎮的朋友時,都會讓我倍感親切。後來,才知道善化初中就是明鄭時期大儒沈光文來台講學之地。善化鎮上有個著名的慶安宮,也有家著名的新萬香餐廳,都是近年才逐漸了解。近來善糖由兩座煙囪減為一座,全力發展文創,成立了體驗蘭亭集序曲水流觴的「深緣及水」文化園區,也拍攝了「茶金」電視劇,但還是全台唯二產糖的糖廠,冰棒和紅茶也還是風靡周遭。著名的善化啤酒廠,也在轉型觀光文創。最令人驚奇的,莫過於「台積電」到善化牛墟設廠,讓周邊房地產價格成倍數翻漲,真不知是好是壞?
從美國讀完書回台後,思念故鄉的情緒越來越濃。終於有機會開車,回到夢中的善中和善糖一窺究竟-和記憶中的故鄉居然差異巨大,小學的建築物,在眼中都「變小」了,但已全部翻新,細膩精緻的程度超越了台北。善中也完全不認識了,住過的宿舍區已改建為教室而完全消失,令人遺憾不已。那夢中孰悉的故鄉,似乎已飄飄然離我遠去,一種既喜悅、又惆悵的情緒悠悠然升起……。
夢醒時發現,無論是籍貫的故鄉、出生的故鄉、生長的故鄉,或是長留的故鄉,都只是一種情感;只要有記憶、有感情、有思念,它就是故鄉。而若以有情看待世上每個地方,它們就可以是我們的「故鄉」。不是嗎?